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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姚佩佩心裡道,這個養花人似乎很喜歡「幽谷」這兩個字。不過,同樣不幸的是,花盆裡澆了太多的水,花梗上還散落著喝剩的茶葉,讓用來包根的棉花都浮了起來。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的茶杯,杯沿上還殘留著幾片茶葉末子。她找來一塊幹抹布,將盆裡的水洇幹,一邊暗自竊笑,心裡暗暗罵道:這個傻瓜,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少不了要給這兩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譚功達開完會從樓上下來,看見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賞那叢蘭花,就沖著她得意地喊道:「怎麼樣,好看吧?我給你的花也澆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澆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麼,不能澆水嗎?」譚功達認真地看著她,問道。

  姚佩佩笑道:「怎麼不能澆?只是一次不能澆這麼多。」

  譚功達噢了一聲,湊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這一盆怎麼只開了三四朵,這花叫什麼名字?」

  「墨蘭。」姚佩佩道。隨後就問起這花是誰送的,這麼好的花怎麼捨得送人。譚功達臉色凝重,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歎了一口氣,半天才說:「是趙副縣長,趙煥章同志送的。」

  譚功達告訴她,剛才省裡來的金秘書長傳達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趙煥章已經被解除了職務。他或許提前知道了這個決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鄉下去,在那兒的一個小學當語文老師。因要搬家,他院子裡的花帶不走,就分送給縣機關的同事,留個紀念。

  「趙副縣長犯錯誤了?」姚佩佩一臉迷惑地問。

  「不清楚。」譚功達道。

  姚佩佩因見譚功達一隻手始終捂著腮幫子,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嘴裡還不時嘶嘶地往牙縫中吸氣,便問他嘴怎麼了。

  「我的牙蛀了。」譚功達說,「昨天痛了一個晚上,腮幫子腫得老高。對了,你這兒有沒有什麼藥?」

  姚佩佩說,她那兒有牛黃解毒丸,不過放在家裡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見譚功達遲疑不決的樣子,又補充道:「我騎腳踏車,也挺快的,一會兒就回來了。」

  「算了吧,我還是去醫院叫大夫看看吧。」說完,他順手抓過公文包,夾在腋下,捂著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那盆墨蘭,心裡惘然若失。她在縣機關工作了這麼些年,與趙煥章總共也沒打過幾個照面,可這個人在遠赴他鄉之前竟然還記得給自己留下一盆花來,她的心裡暖融融的。

  她還記得,有天下午會議結束後,開會的人都走光了,他卻漲紅了臉,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一支香煙。煙灰落了一身,撣也懶得撣。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嚇著他:「趙副縣長,散會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節前趙煥章用小楷謄抄的那首臨江仙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它貼在走廊的佈告欄裡,除了自己,沒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著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風中微微翕動,姚佩佩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鼻子一酸,眼中不覺落下淚來。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打來了一個電話,約她去梅城旅社吃飯。佩佩道:「怎麼忽然想得起來要請我吃飯?」錢大鈞只是嘿嘿地笑。佩佩又問:「是單獨請我一個,還是讓我去陪別的什麼人?」

  「你來了就知道了。」大鈞道。

  姚佩佩騎上自行車,來到梅城旅社。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人領著她,由一條逼仄的木樓梯,上了二層。地上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樓梯扶手也是滑膩膩的,手一碰,就有一種不潔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這已算是最好的旅館了。二樓的食堂裡空空蕩蕩,胖婦人領著她一直走到裡面朝北的一個大房間門口。她看見錢大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從省裡來的金秘書長坐在主位,他的右邊依次坐著白庭禹、楊福妹,還有信訪辦的老徐,另外還有幾個人,她不認識。姚佩佩見門邊的一張椅子還空著,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錢大鈞見人都到齊了,就招呼服務員上菜。

  金秘書長看上去似乎五十來歲,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裝,口袋裡插著兩支鋼筆,大敞著領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結。由於距離很近,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分外觸目,似乎還綴著一撮黑毛,樣子看上去更顯陰鷙、兇悍。原來是陪省領導吃飯。可錢大鈞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於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書長的對面,她的眼睛不知該朝哪兒看,只得低下頭,心裡感到無聊,後悔卻是來不及了。

  幾道冷盆端上來之後,錢大鈞就起身斟酒。楊福妹推說不會喝,向服務員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見楊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厭惡,連帶著把怒氣撒到茶上,緊抿著雙唇,一聲不吭。好在錢大鈞善解人意,讓服務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正要說話,金玉忽然道:「譚功達縣長怎麼沒有來?」

  錢大鈞正要解釋,姚佩佩突然搶在前頭,貿然說道:「譚縣長?他去醫院看牙了。」

  話一出口,自己聽上去都覺得不對勁,似乎是在急於替縣長分辯什麼。而且這一分辯,反而使得譚功達的缺席,有故意推託之嫌,不覺臉一紅,深深地低下頭,心裡怦怦亂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見房內餐桌周圍並無空位。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通知譚功達,錢大鈞在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也並未問起他。

  白庭禹到底說了些什麼,姚佩佩一句都沒聽清楚。白庭禹說完了話,金玉起身接口道:「白縣長太客氣了。大年三十敝人臨時決定來梅城過年,順便做些調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終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盡。今日權借貴縣寶地,略備薄酌,聊表心意,並謝叨擾之罪。」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是金玉的答謝酒筵。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春節前就已經來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辭別回省城去了。金秘書長這麼一說,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錢大鈞也連聲道:「客氣客氣,金秘書長太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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