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九四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門外一陣歡聲笑語。譚功達一愣,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到。恐怕是佩佩來了,我出去招呼她一聲。」說完將吃了一半的包子擱在桌上,飛快地跑了出去。

  譚功達來到院外一瞧,哪兒是什麼姚佩佩?原來是信訪辦的老徐,手裡捏著一團細麻繩,替他紮籬笆來了。那老徐年紀大了,剛一蹲下,身子往後一仰,便是一跤,逗得那幾個女孩子笑翻了天。院外的大道上下了一夜的雨,地上落滿了花瓣,風一吹滿地亂飛。遠處河灘上的青草地綠油油的,四下裡空空蕩蕩,並不見一個人影。

  錢大鈞他們忙到天黑才走。

  譚功達裡裡外外轉悠了一遍,看到屋裡屋外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事事都停當,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竹籬修補好了,雜草拔除了,井臺沖洗得乾乾淨淨,院中的碎磚石在牆角堆著,就連那畦菜地,也新翻了泥土。老徐的妻子從家裡勻了一點菜籽,替他種上了。她還對譚功達說:「等到下個三兩場雨,到了麥收時分,新娘子過了門,你就可以吃上自己園子裡的青菜了。」

  屋子新糊了窗紙,有一股淡淡的塵土氣和肥皂味。唯一遺憾的是帳子洗得晚了些,手一摸還是潮的,但田小鳳走前還是張羅著給他掛上了。譚功達搬了一個小馬紮,坐在院中的井臺邊,看著天空如洗,月上梢頭,心裡就有一種闃寂之感。耳畔似乎仍然回蕩著那幫女孩的說話聲,仿佛她們仍未離去,仍在他的屋子裡,進進出出。女孩們成群結隊,花枝招展,唧唧喳喳,又別是一番情趣。何等恬謐!何等安穩!何等美妙!等到她們一走,心裡怎麼忽然缺了一塊?這又是什麼緣故?

  這的確是個問題。

  第二天上午九時許,白庭禹就把他的哥哥嫂子給帶來了。白慕堯夫婦滿臉帶笑,手裡大包小包提著禮品。女人笑著說,不過是鄉下的一點土產,他們第一次上門,也是個小意思。

  白庭禹道:「老譚,我還有點事,就不進去了,你們一家人好好聊吧!」說完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知道你不會生火做飯,我在鴻興樓訂了一桌飯,中午十二點我再來喊你們。」

  譚功達將兩人讓到客廳的桌邊坐下,就忙著擺杯子沏茶。那女人將頭上的一塊寶藍方巾取下,攥在手裡捏著,抬頭滿屋子亂看,一會兒便道:「房子倒是挺寬敞的,收拾得也乾淨,一看就知道我們譚縣長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太素淨了點。」說完,笑眯眯地望著他。譚功達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煙匣子,用指甲彈開,遞給白慕堯。白慕堯慌忙連連擺手,一迭聲地說:「不會。不會。」那女人瞥了丈夫一眼,對譚功達笑道:「他平常是抽煙的,只是見到生人拘束。要讓他多說一句話,也怕要咬到舌頭根子。」隨後她用胳膊碰了碰白慕堯道:「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既是縣長讓你抽,你就抽唄。」白慕堯嘿嘿地笑了兩聲,這才從煙匣中取出一根煙來,叼在嘴上。

  白慕堯看上去不善言辭,五十好幾的人了,可依然高大健壯。譚功達再將目光移向另一邊,端詳起那個婦人來。這一看,不覺暗自吃了一驚。這個女人與白小嫻長得一模一樣,竟然是用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難道白小嫻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也像她一樣眼袋松垂、紅腫,雙下巴,肥鼻樑,一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昨天在文工團見到白小嫻時,那張臉帶給他的超凡脫俗之感立即蕩然無存。他在腦子裡將白小嫻衰老的過程飛速地盤算一遍,不禁悲從中來,大為傷感。那女人見譚功達兩眼放出虛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不知是何緣故,開始還忍著,臉上浮著一絲僵冷的笑。到了後來,見縣長那眼神越發的呆滯起來,不知不覺紅了臉,心裡暗想:他這樣咧著嘴,一個勁地盯著我看,像笑不像笑的,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是個花癡?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也不太可能……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見這個未來的女婿雖說四十出頭,可眉宇間依然有一股英武之氣。目光如夢,勾人心魄。要是再年輕個幾歲,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壞在他手裡……就像昨晚小叔子反復提醒的,這人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呆傻之氣。不過,既然人家是個縣長,呆傻一點倒也不礙事。

  想到這兒,便對譚功達道:「小嫻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倔。聽說前天在文工團,她還當面頂撞縣長來著,實在不像話!不光是對你,她對我們也是一樣的。只怪她爹,從小把她給寵壞了。」

  譚功達忙道:「這也難怪她。只是我與她年齡差得太大,怕是她心裡不願意。」

  「願意願意,」女人道,「哪有不願意的!我們昨天跟她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她嘴上沒說什麼,心思倒像是有幾分活了。本來我們想今天把她一塊帶來,可她們團一大早下鄉演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又道:「等到過了年,小嫻就二十歲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就在正月的年頭上,替你們把婚事辦了。」

  譚功達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女人接著道:「小嫻在家裡是老二。上頭,她還有一個哥哥,原本跟著他爹做生意,上山西,下兩廣,倒也去過不少地方,人也忠厚可靠。可一解放,生意不讓做了,只能在家裡拽牛尾巴。那小的呢,今年也十六了,打得一手好算盤。在幾個孩子當中,就數他最聰明伶俐。我們今天見了面,定了親,往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我們也有話直說,看看縣長能不能開開金口,發句話,給兩個孩子在縣裡安排個工作。」

  「恐怕不行。」譚功達說。

  他還想跟她解釋幾句,忽見那女人把大腿一拍,說:「哎喲,這有什麼不行的?一個是縣長,一個是副縣長,都是我們自己家人,你們倆發了話,哪個敢不依?這點小事,哪有個不成的道理!」

  譚功達見她第一次登門,就自說自話,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日後若是與小嫻成了親,仗著翁姑的權威,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因此心中頗有不快。又一想,這婦人話裡話外,多多少少還有一點以白小嫻作交換要挾的意思,心裡頓時又添了幾分厭惡,只得將臉上的笑容收斂,正色道:

  「這個,不行。真的不行。」

  「要是縣長覺得一下子安排兩個人有點為難,我看這樣也行,」女人勉強笑道,「你不妨先替我那個大的找份工作,小的就等幾年再說。退一萬步說,若是縣裡有困難,就安排在鄉里,做個鄉長副鄉長什麼的,替你在下邊跑跑腿,倒也還合適。」

  「不論是縣裡還是鄉里,都不行。這幹部的任免,都有一定的規章和程序,不能由哪一個人說了算。」譚功達冷冷地回絕了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