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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那女人見譚功達不依不饒,一味推託,竟然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心裡即刻涼了半截,變了臉,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又不免替女兒擔心起來:這個人果然是個呆子!怎麼讓這種人做了縣長?也真是天曉得。若是在有人的場合,你裝裝樣子也就罷了,這裡又沒有外人,你他娘的裝什麼清正廉潔!想到這兒,又氣又羞,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把白庭禹千叮嚀萬囑咐「端端說不得」的告誡忘到了九霄雲外,冷笑了兩聲,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家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丫頭算個什麼東西?你怎麼就沒事找事,倒是巴巴地替她安排了工作,還給她落了戶口?怎麼到了自家人頭上,卻連個回旋的餘地都不給!」

  她這一嚷,讓白慕堯和譚功達都吃了一驚。那女人也自覺把話說過了頭,心中有了幾分膽怯,便微微側了側身,臉漲得通紅。

  譚功達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知道她本是個厲害難纏的角色,若是一時間鬧起來,弄得街坊鄰居知道,也是個笑話。再說,姚佩佩那檔子事,她必定是從小叔子口中得知,如果一時發作起來,那就連帶著白庭禹的臉面也不好看。愣了半天,將心頭的火氣壓了壓,賠著笑,低聲道:「這事容我回頭和白縣長商量一下,怎麼樣?」

  譚功達雖說松了口,那女人仍然火氣未消,鬱鬱不樂。幾個人一時無話,都覺得有點尷尬。

  幾個人說了一會兒閒話,譚功達就問起農村合作社的事來。他這一問,坐在那兒始終不怎麼說話的白慕堯忽然開口道:「合作社?不是已經停了嗎?」

  「停了?!」譚功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大聲道,「誰讓你們停的?」

  「如今不是,不是又時興單幹了嗎?」白慕堯也是滿臉疑惑。

  那女人道:「是這樣的,歸合作社的田又都重新分給了個人。我們家還分得了兩畝水塘。今年初春剛剛下了五百多尾魚苗,到過年的時候,就可以下網去捕了。到時候我們就給縣長挑大的送些過來,讓您嘗嘗鮮。」

  譚功達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再三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又問道:「是誰讓你們這麼做的?」

  「聽村裡的幹部說,好像上頭又有了什麼新的精神……」白慕堯道。

  「哪個上頭?是鄉里,縣裡,還是省裡?」

  經譚功達一陣逼問,那女人才覺察到譚功達臉色不對,同時也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趕緊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笑道:「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我們又不是當官的,哪裡曉得這些事!」

  「二位少陪,我去去就來。」譚功達冷冷地撂下這句話,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去裡屋打電話去了。

  等到譚功達抓過話筒,才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天,縣機關沒人上班。他往錢大鈞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是田小鳳接的,她說,剛才白副縣長把大鈞叫出去了,不知道有什麼事。隨後,田小鳳笑著問他:「相親的事是否一舉成功?岳母大人有沒有誇我們屋子理得好?」譚功達沒有心思與她開玩笑,就哼哼哈哈地支吾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等到譚功達打完電話,從裡屋出來,白慕堯夫婦已經離開多時了。

  10

  這天晚上,湯碧雲請姚佩佩去清真館吃飯。姚佩佩騎著自行車趕到飯館,湯碧雲已經找好了座位,在靠窗的一張小方桌前等她了。一見面,碧雲就拉了拉她的袖子,神秘兮兮地沖著她道:「快坐下,快坐下,我要告訴你一件稀罕事。」

  「什麼稀罕事?莫非是你找著對象了?」姚佩佩笑道。

  「去你的,你才有對象了呢!跟你說真的,」湯碧雲往她跟前湊了湊,低聲說,「我告訴你,你乾爹那邊的事,黃了。」

  「什麼乾爹濕爹的,你別胡說!」姚佩佩皺著眉頭,過了半晌,道,「他不是樂不顛顛地跟丈母娘廝會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黃了?」

  「嗨,打起來了。」湯碧雲掐著嗓子,接著說,「也不知道為個什麼事。聽說,縣長那丈母娘可凶了,把咱白副縣長的臉都給抓花花了。」

  「究竟是誰跟誰打起來了?你把話說說清楚。」

  「是縣長的丈母娘跟白副縣長打起來了。」她這一叫,站在她們身邊等著點菜的服務員實在是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那縣長的丈母娘不是白副縣長的嫂子嗎?」

  「對呀。」

  姚佩佩朝服務員看了一眼說:「我們倆先坐著說會兒話,一會兒再點菜。」

  服務員朝她笑了笑,趕緊離開了。

  湯碧雲這才說起今天中午發生的事來。

  「我下午陪媽媽去縣醫院看病,拿完藥出來,碰巧看見給縣長開吉普車的小王。我問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發什麼呆,小王就說,他帶白副縣長來治傷。白副縣長怎麼了?我問道。小王說,叫人給打了唄。我就說,是誰吃了豹子膽,連縣長也敢打。那小王就不說話了,只是坐在那兒一臉壞笑。後來被我逼問不過,只得將我帶到樓梯口,悄悄地告訴我說,白副縣長跟他嫂子打起來了。我心裡說,這小叔子跟嫂子較什麼勁啊,再說白副縣長的嫂子不是去縣長家相親了嗎?

  「小王說,具體怎麼個情況,他倒也不太清楚。反正一家人中午在鴻興樓吃飯,吃著吃著就吵了起來。小王說,本來他是坐在外間的散席吃飯,聽到房中吵罵聲越來越高,只得硬著頭皮進去勸解,就見那白庭禹正站在那兒發脾氣呢!小王說,跟白副縣長這麼多年,還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他指著自己的哥哥嫂子罵道:『你們倆算他媽的什麼東西!啊?算他娘的什麼狗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自己的樣子,怎麼能那麼跟縣長說話!你以為縣長是你們家看門的嗎?啊?怎麼千叮嚀萬囑咐都沒用,難道我早上跟你們說的話都是放屁嗎?』

  「他這一罵,白副縣長的哥哥倒還好說,那婦人哪裡是個惹得起的角色?頓時就站了起來,操起桌上的一盆肉絲糊糊朝她的小叔子臉上狠命地摜了過去。白副縣長一縮脖子,那菜盤嗖一聲就打他腦袋頂上飛過去了,砸在門框上,摔了個粉碎。白副縣長這會兒也不管什麼嫂子不嫂子,指著那婦人的鼻子喝道:『你要再敢在這裡撒潑,我馬上叫人把你抓起來,關到監牢裡去!』那婦人一聽,哇哇大哭,嘴裡罵罵咧咧地喊著:『反正老娘今天也不想活了!』說罷,橫著身子朝白庭禹猛撞了過去,說要與他同歸於盡,嚇得那白庭禹繞著桌子打轉,嘴裡喊道:『小王小王,你快替我攔住這個潑婦!』可哪裡攔得住,等到飯館裡的人把他們倆拉開,白縣長的臉早就花花了,滿臉都是血印子。

  「小王說,大概是白慕堯夫婦和譚縣長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本來白副縣長安排譚縣長中午和他們一家吃飯,可打了半天的電話,譚縣長也沒肯過來。所以我想,你乾爹今天大概是出師不利。」

  湯碧雲繪聲繪色地講著那件「稀罕事」,可姚佩佩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只是歪著頭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倒是湯碧雲本人呵呵呵呵地笑個不停。

  「哎,你怎麼一點也不笑?」碧雲對佩佩說。

  「我沒覺得有什麼好笑。」佩佩懶洋洋地托著下巴,似乎正在想她自己的心事。湯碧雲儘管意猶未盡,見姚佩佩心情不佳,只得住了嘴,招手喊服務員來點菜吃飯。過了一會兒,湯碧雲又說起昨天去給縣長收拾房子的事來。她問道:「昨天上午你怎麼沒來?錢大鈞和譚縣長都追著我,問佩佩怎麼不來,我還替你撒了個謊,說你病了。」

  「你用不著替我說謊,我就是不想去。那錢大鈞要給他的頂頭上司拍馬屁,我卻犯不著。」

  「你沒去倒是對了。我們幾個人屋裡屋外忙了一整天,累得像狗屎一樣,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到現在我的腰眼還一陣陣酸痛呢。」

  「活該!人家打了個呼哨,你就屁顛屁顛地跑去了,活該!」姚佩佩笑道。

  不過,湯碧雲說,她雖然賣了一天的苦力,倒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她在無意中又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姚佩佩知道,羊雜碎這個人平常就是一驚一乍的,見了風就是雨,也沒去追問她什麼「重大秘密」,只是低頭吃飯。湯碧雲憋了半天,決定自己將這個秘密說出來。

  「佩佩,你知道縣長為什麼四十好幾還沒有找到對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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