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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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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她又讓譚功達報一報自己的生辰八字。因譚功達出生在梅城的大牢裡,只聽說是七八月份,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個時辰降生的。見那大嬸催逼得緊,他就胡編了一個時辰敷衍她。那老婦人嘴裡嘟囔著什麼,眯縫著眼睛,扳起指頭,替譚功達算起命來。見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譚功達心生厭惡,暗暗叫苦,心裡便盤算著如何從這裡儘快脫身。 正在這時,忽聽得那大嬸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道:「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侄子命相雖說有幾分兇險,可只要娶了我們家柳芽,就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十萬個人中,保險還挑不出這麼一對絕配。絕配,真是絕配!她大娘,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大娘也笑呵呵的樂不可支,一個勁地點頭道:「定下來好,定下來好。」 聽他們這麼一說,那姓柳的姑娘,心裡一激動,就抖得更厲害了。譚功達見她雙手、雙腳、腦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發抖,連嘴角的一絲羞澀的笑容也在打戰,就問她是不是覺得有點冷,還是身上哪兒不舒服。那姑娘也不答話,朝他淺淺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擺子,實際上什麼病也沒有,」大娘道,「她就好個抖。她沒病,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在我們鄉下,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大嬸也笑著說:「你要是帶她給大夫瞧瞧,大夫沒准會說出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詞來。其實,這很正常。吃飯、做事、睡覺一點都不礙事。抖得凶的時候,說起話來,牙齒有點打架。要是比劃著手勢,你也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 譚功達只得苦笑。心裡一會兒大罵錢大鈞王八蛋,一會兒責怪田小鳳。你們他娘的給我弄來了一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哪…… 譚功達與她們一見面就處在被動的地位,被那兩個老婆子忽悠來、忽悠去。譚功達清了清嗓子,想略微分辯幾句,以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大娘笑盈盈地問他道:「大侄子在哪兒發財呀?」 譚功達聽她這麼問,就斷定對方還不知道自己的縣長身份,心裡又暗暗地感激起田小鳳來,看來她還沒把我的這點老底漏給人家,便順嘴胡編道:「我在一家工廠替人看大門。」 他這麼一說,大嬸哈哈大笑,把嘴裡的一顆金牙連同黑黑的牙根都露了出來,「看大門的!哈哈……看大門的!大侄子你可真會說話!看大門的也有官大官小。要是說起來,毛主席也是看大門的。中國的地界這麼大,全由他一個人看著呢。」 聽著大嬸的口氣,話裡的意思略帶嘲諷,又仿佛是知道自己確切的身份的,只是沒有點破。兩個老婦人笑得什麼似的,又交頭接耳地議論開了。譚功達愣愣地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個傻瓜,由著她們在擺佈,不知不覺早出了一身冷汗。別看這兩個老婆子嘻嘻哈哈沒一點正經,可要論智力,自己說不定還遠遠不是人家的對手,再這麼糾纏下去,前景似乎有點不太妙。想到這兒,譚功達一臉嚴肅地站了起來,道:「難為兩位老人家,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眼下時候不早了,不如去城裡找個地方吃飯。至於婚事,還容我再考慮考慮。」 「哎喲,我說大侄子,還考慮什麼呀,這事剛才不就定下來了嗎?」大嬸道,「吃飯呢,也用不著去城裡下什麼館子,我們早就備下了。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錢要省著點花,俗話說得好,細水長流,恩愛白頭,芽兒,你把昨晚親手烙的那幾個大餅子拿出來給人家嘗嘗。」 那柳芽一聽大嬸吩咐,就抖抖索索地從地上抓過一個帆布大挎包來,擱在膝上,抖抖索索地從裡邊取出一個鋁制的飯盒來,揭開蓋子,放在石墩上。又從包中摸索出一個搪瓷小茶缸,裡邊是醃制的泡菜,還有一隻鹹鴨蛋。她最後拿出的是幾雙筷子,一隻軍用水壺,一隻空碗。柳芽將飯盒和茶缸推到譚功達的面前,又在那只空的白瓷碗裡倒上水,端在他面前。隨後,從那把筷子中挑出兩根一樣長的,架在碗上。忙完了這些事,她就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看著譚功達。 譚功達見這柳芽變戲法似的頃刻之間弄出這麼一大堆東西,雖然手腳顫抖,倒也十分麻利。又見她器皿碗筷乾乾淨淨,不由得對這個姑娘心生了幾分敬意。譚功達看她的絨線衣早已舊了,袖口的絨線脫了針,掛下幾個線頭來。又見她沒穿外套——很顯然,她家裡也許已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衣服來了,想到這個女孩年幼失去怙恃,這麼多年跟著叔叔伯伯長大,也實在不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動了惻隱之心。姑娘見他怔在那裡,就將那飯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結巴道:「吃吃吃,吃吧。」 她的聲音濕濕的。這是她今天說過的第一句話。譚功達認真地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姑娘來:陽光照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細緻,長長的睫毛遮掩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模樣雖然平常,卻也透出一股清秀動人之色,不禁心頭一熱。就算婚事不成,權當萍水相逢,也不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拿起筷子,夾出一塊餅來,就著那碗白開水,一個人大口吃了起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滑稽。仿佛他特地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就是為了這塊烙餅而來。 譚功達正想著,忽聽得大嬸對大娘道:「二十斤糖,你說夠不夠?」 大娘道:「怎麼不夠?我看是夠了。」 「那麼酒席呢?咱們家的親戚又多,依我看怎麼也得擺上個十桌八桌的。」 「十桌酒席怎麼夠?不成不成,咱柳芽也挺可憐的,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命道就不順。依我說,這一回得好好替她熱鬧熱鬧,去去晦氣。」 隨後她們就開始商量被面、床褥、桌椅、馬桶等一應陪嫁的嫁妝來,兩個人就像說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譚功達倒像做賊一般,心裡七上八下。她們看上去是在耳語,聲音也不高,但每句話都故意要讓譚功達聽得明明白白,似乎她們說得越多,商量得越周全,這門婚事就越是萬無一失。只因人家在「悄悄地」商議什麼事,譚功達又不便插嘴。尤其糟糕的是,剛才人家叫他吃飯,他也沒有什麼遲疑和謙讓,而是抓起來就吃。這一魯莽的行為,多少也支持了老人家本來很脆弱的信心。 譚功達如坐針氈,滿臉灼熱,不禁求援似的朝柳芽望了一望,那柳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嫣然一笑,仿佛在說:你盡可以放寬心……譚功達定了定神,放下筷子,正要說話,兩個老婦人突然站了起來,朝譚功達笑了笑。大嬸說:「我們倆去園子裡轉轉,你們兩個正好說說話。」說完,拽了拽大娘的袖子。她們一路跳躍著,一眨眼的工夫,就雙雙消失在樹木葦叢之中,不見了蹤影。 四周變得十分靜謐,天空湛藍,沒有一絲風。那幾個放風箏的孩子吵吵嚷嚷,聲音仿佛被中午靜滯的空氣壓扁了,遠遠地傳過來。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滾滾東去的長江和江邊大片的棉花地,看到江中打著補丁的帆船。譚功達吃著烙餅,不時抬頭看一眼對面的柳芽,她也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目光已不像早先那麼慌亂,臉上掛著碎碎的笑。等到他吃完了那張大餅,柳芽忽然對他說:「走吧,您快走吧。」 她的聲音灰灰的,聽上去像是在歎氣。譚功達呆呆地看著她。要是真的和這個姑娘結了婚,沒准也沒什麼不好…… 「你走吧,」柳芽低聲說,「待會兒大嬸她們回來了,你又走不脫了。」她隨之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想到自己相了半天的親,竟連一句話也沒和她說過,譚功達就問她,現在在做什麼。他又說起縣裡很快要開辦一個聾啞人學校,問她願不願意來梅城工作。柳芽不說話,額前的劉海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眉毛。她的手又開始抖得厲害。譚功達看著她那單薄的、不斷顫抖的身體,大為傷感,眼睛裡不覺又沁出淚來。人一過四十,就會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徒生傷悲,不知何故。 譚功達心事重重地走下了亭子,很快離開了那兒。 當他走到公園門口,他不禁又回過頭來,望了一眼。那柳芽已不在那兒了。亭子裡空空蕩蕩,白雲的浮影正使它變得黯淡。 6 這天早上,姚佩佩像往常一樣推著自行車,來縣裡上班。剛走進院子,就看見司機小王拎著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車。那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車窗上遮著一層白色的紗幔。 「你又姍姍遲到了。」小王笑呵呵地對她說。 「你應該說姍姍來遲了。」姚佩佩替他糾正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麼漂亮的小轎車?」 小王用手指了指辦公大樓,說:「我哪有福氣開這樣的車?省裡來人了唄。」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今天遲到了足足二十分鐘,待會兒,錢大鈞大概又要囉嗦個不停了。姚佩佩上了樓,走廊裡寂靜無聲,各個科室的門都開著,只是不見一個人影。她走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裡面也空無一人。她坐在桌前,攏了攏頭髮,倒了一杯開水,順手拿起一本《災情通報》翻了翻,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兒。她給縣長辦公室的楊福妹打了個電話,小楊的語調聽上去也是怪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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