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八八


  「你怎麼總遲到?」楊福妹在電話中對她說,「人都在四樓會議室開會呢,你快去吧。」

  「那你怎麼不去?」姚佩佩問她。

  「我?我得守著這部電話呀,我在值班。」小楊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姚佩佩懶懶地來到四樓的大會議室。還好,門是虛掩著的,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兒唱歌呢。她松了一口氣。會議似乎才剛剛開始,姚佩佩雖然不會歌詞,也只得跟著那些人瞎唱了一通。等到那些人唱完了歌,姚佩佩心裡猛地往下一沉,頓時覺得問題十分嚴重。原來,唱歌的人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把椅子!歌聲一停,所有的人都入了座,就只剩下姚佩佩一個人傻站在那兒了。她感到會議室裡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心裡怦怦直跳。主持會議的譚功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靜默了一會兒,宣佈道:「現在,我們開會……」

  好在民政科的小湯在朝她招手。姚佩佩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趕緊貓下腰,三步並著兩步竄到小湯跟前,兩個人並排擠在了一張椅子上。

  由於會議的氣氛十分嚴肅,湯碧雲想跟她說話,也只能裝作記錄的樣子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讓姚佩佩自己去看。佩佩用眼角的餘光朝那張紙掃了一眼,見上面寫的是:

  怎麼謝我?

  姚佩佩也學著湯碧雲的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主席臺,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卻在紙上飛快地寫下了這樣幾個字:

  請你喝羊雜湯怎麼樣?

  碧雲平常就愛吃個牛羊肉什麼的,再加上她本來就姓湯,一張嘴成天喜歡胡說八道,因此他們科室的人都叫她羊雜湯,也有人叫她羊雜碎的,湯碧雲也不以為意。小湯見佩佩取笑她,就偷偷地在她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姚佩佩無法躲閃,只能裝作沒事人一般,忍痛不語。

  正在主席臺上說話的那個人,姚佩佩不認識。他身穿黑色的哢嘰布中山裝,神情肅穆,嘴角一顆大痦子。姚佩佩便在紙上向湯碧雲問道:

  正在講話的這個人是誰?

  碧雲也在紙上回答她:

  其外。

  姚佩佩看著這「其外」兩個字,心裡直犯嘀咕,心想:這個人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字。姚佩佩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材料,終於在預先印發的與會者名單中找到了一個名叫「金玉」的人,想必他就是湯碧雲所謂的「其外」了。她偷偷地笑了半天,又在紙上寫道:

  豈止是個「其外」,我看他分明是個「其中」。

  湯碧雲見了,略知其意,也在掩嘴而笑。

  這個人說了一大段開場白,把那眼鏡子取下來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後才慢條斯理地宣讀省委的一個什麼決定。按照省委的最新任命,鑒於原梅城縣委潘晉仁書記一周前病故,由譚功達兼任梅城縣委書記;錢大鈞升任副書記兼主管文教的副縣長;縣長辦公室的秘書楊福妹改任辦公室主任。在長時間熱烈的掌聲中,小湯在姚佩佩的耳邊悄聲說道:「你們領導升官了,難怪他今天換了一件新襯衫。」

  姚佩佩朝主席臺上一看,見錢大鈞坐在最邊上,身上果然換了一件簇新的洋布襯衫,胸前的口袋裡一下子插上了好幾支鋼筆。他的頭髮也梳成了「後倒式」,上面還似乎塗了一層油。

  「可他怎麼老皺著眉呀?」姚佩佩問道。

  「他們都愛這樣。升了官,心裡頭高興,可又不能讓旁人看出來,只能狠狠地皺眉頭。」有了這句話,姚佩佩再仔細看了看錢大鈞臉上的表情:可不?簡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來似的。突然,只聽得呼啦一聲,全場起立。嘈雜的掌聲,忽然變得很有節奏起來。原來是省領導在宣佈完決定之後就要離場了。那個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來,笑容可掬地與主席臺上的人一一握手,親切話別。這個人因嘴角長著一個大痦子,再怎麼笑,看上去還是有點凶。為什麼所有的領導都有幾分凶相?

  當他走到錢大鈞跟前的時候,兩個人的胳膊就像被膠水黏在了一起,像蕩秋千似的搖晃著,連姚佩佩都覺得手臂發酸。她看見金玉附在錢大鈞耳邊說了句什麼,錢大鈞就仰直了脖子,朝會場裡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人。隨後,錢大鈞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說又笑,那領導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終於走下了主席臺。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不料,這個人在譚功達、趙煥章等人的簇擁下剛走到門口,突然來了個急轉身,向人群揮手致意。於是,急風暴雨式的掌聲又一次響起。趁著這個工夫,湯碧雲不知從什麼地方給佩佩搬了一張椅子來,悄悄地說:「看你的腰還挺細的,屁股卻這麼大!擠得我直往下掉。」

  姚佩佩笑了笑,道:「中午我請你去清真館吃飯。」

  「算了吧,」湯碧雲道,「你就別逗我開心啦。」

  「真的。不騙你。待會兒會議一結束我們就去。」姚佩佩一本正經地說,「我上個月發的工資還一分都沒花呢。」

  「去什麼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體工作人員要在食堂集中吃憶苦飯。」

  一聽說憶苦飯三個字,姚佩佩的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這憶苦飯,半個多月前不是剛吃過一回嗎?怎麼又要吃了?」

  這時,譚功達等幾個人在送走省領導之後,已經回到了會議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會議繼續進行。

  姚佩佩在縣裡已經待了兩年多,可對這裡的工作極不適應。沒完沒了的會議、下鄉、培訓,數不清的表格、剪報和文件弄得她整天暈頭轉向的。姚佩佩最怕下鄉了。有一次,她被派到梅城附近的一個村子裡「鬧雙搶」,站在齊膝深的水田裡學插秧,倒是覺得挺好玩的。可等到她走到田埂上,看見自己的小腿上竟然趴著五六隻肥肥的螞蟥,其中有一隻居然一半身子已經鑽到她肉裡去了!當即兩眼一黑,一頭就栽倒在水田裡……她不知道這個縣到底有幾個鄉、幾個鎮、多少個自然村,就連縣機關到底有幾個下屬單位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她常常因為送錯了文件而受到錢大鈞的嚴肅批評。

  單單這些倒也罷了。可單位裡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她能看得順眼的。就連辦公室一個普通的秘書都顯得神抖抖的。你要跟他說句話,或問點什麼事,人家不眨巴著眼睛把你琢磨老半天,是不會輕易回答你一個字的。可自己的那只手的確也犯賤,跟人說話時總愛在人家肩上拍兩下。有一次,她差一點沒把管收發的老童拍得背過氣去。錢大鈞為這件事不知道跟她發過多少次脾氣了。姚佩佩又發誓又賭咒,暗中不知把自己的祖宗罵了多少回,從此變得沉默少語,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的了。可這樣一來,錢大鈞又說她看不起群眾,獨來獨往,自命清高,小資產階級傾向嚴重。弄得姚佩佩一生氣,把手裡的鉛筆往桌子上一摔,像個瘋子似的,沖著錢大鈞哭叫道:

  「反正我怎麼做都是不對的了?是不是?!」

  她這麼一叫,把錢大鈞也鎮住了。看到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大鈞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語來哄她,誰知佩佩不依不饒:

  「你不是要我不要跟人拍拍打打的嗎?可剛才是誰拍我來著?」

  辦公室裡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錢大鈞也只得訕訕地笑。姚佩佩就知道剛才那句話又說錯了,卻又不知錯在什麼地方,心裡又氣又羞,只是拼命地絞著自己的衣角來解恨。

  經過這件事,姚佩佩誰也不愛搭理了。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托著腮幫子,看著窗外的一棵大楊樹,呆呆地出神。她覺得自己在縣機關還不如當初在澡堂子裡賣籌子自在呢。她一個人悶坐在辦公室裡,在那兒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想著想著就終於想出了一件要緊的事情來了。有一回,姚佩佩在隨錢大鈞下鄉的途中,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別的縣都有縣長,有書記,為什麼梅城縣單有縣長,沒有書記呢?」

  「書記是有的,」錢大鈞道,「只不過他剛上任就病倒了,一直住在療養院,因此你不曾見過。」

  「既然他生了病,不管事,為什麼上面不另外派個書記來?」

  錢大鈞想了想,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變得曖昧起來。他繞著彎告誡佩佩道:「假如我是你,不該問的事我就一個字也不會瞎問。」

  姚佩佩趕緊沖他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縣裡每過兩個月,就會對全體工作人員進行一次民主考評。考評的成績就張貼在走廊的佈告欄裡。自打她來縣裡上班的時候算起,姚佩佩的名字每次都排在最末一名,每次都是「差」,或者「較差」。她只得過一次「中」。那一次得「中」,也不是因為她表現好,而是因為她得盲腸炎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

  無論她怎樣賣力地工作,無論她怎樣不要臉地看到每個人都諂媚地微笑,她的名字永遠都準時出現在佈告欄的最後一位。到了後來,她索性懶懶散散,破罐子破摔,不去管它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