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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就在這時,司機小王一個急刹車,只聽吱的一聲,吉普車在馬路上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路邊的水溝裡。借著微弱的車燈,譚功達看見不遠處的馬路中間,停著幾輛三輪摩托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黑影正朝他們揮著手,另外幾個人手裡拿著電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們走來。一個身背卡賓槍的人面容憂鬱,將腦袋從車窗外伸進來,舉起手電筒,朝他們晃了晃,低聲命令道:

  「證件!」

  譚功達將自己的證件掏出來遞給姚秘書,姚佩佩將它交給那個人。他用手電照著看了看,嘴裡道:「呵,還是個縣長呢!」隨後,他大概是看見了前車座上的那一簍子楊梅,隨手撿起一粒,放在嘴裡,一邊吃,一邊怪笑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姚佩佩看,末了道:「我們是省公安機關的,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為什麼哭?」

  姚秘書嚇了一跳,嘟囔著解釋說,是吉普車的頂棚漏雨。為了證明自己剛才沒有哭,她還勉強咧開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電筒照了照譚功達的臉,似乎完全不把這個縣長放在眼裡:

  「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譚功達的聲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滿臉發紅,眼睛佈滿了血絲,伸手在腰間亂摸起來,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隻手。他在亂摸什麼?難道是摸槍嗎?佩佩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還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動。

  姚佩佩和小王都趕緊發誓賭咒,說他們從未聽說過「界牌」這個地方。那人肩上的卡賓槍管碰在吉普車的車門上鐺鐺直響。

  「那好吧,再見。」那人笑了一下,伸手從竹簍裡抓了一把楊梅,將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吉普車開出去很遠了,姚佩佩還是哆哆嗦嗦地渾身發抖,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譚功達關切地問她,是打擺子了,還是什麼地方不舒服?佩佩縮了縮身體,心煩意亂地說:「我挺好,沒什麼事。」譚功達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額,涼陰陰的,沒見有什麼熱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時地回過身去,朝身後張望。她的神經系統太脆弱了。得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談談。在上海的時候,她或許受過什麼刺激……說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淚,不知是什麼緣故?剛才那幾個陌生人怎麼會把她嚇成這樣?我得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談談。為了鬆弛一下她的神經,譚功達竟然一反常態,與佩佩開起玩笑來:「我說你在工地上朝我擠眉弄眼,你還不承認,可剛才是誰拽我袖子來著?」

  姚佩佩沒有吱聲。車廂裡彌漫著一股嗆鼻的汽油味。窗外的雨變小了,司機小王顯然在加速趕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聲道:「剛才那個人打開車門查你證件的時候,你注意到他的臉了嗎?」

  「沒怎麼留意,」譚功達道,「他的臉怎麼了?」

  「他沒眉毛。」姚佩佩說。

  譚功達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塗著厚厚的口紅,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和粉霜,讓雨一淋,一塌糊塗……」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說道。

  「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在臉上塗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戲的了?」譚功達笑道。

  「要我說,剛才我們遇見的那幾位,根本不是人。」

  「那他們是什麼?」

  「鬼呀。」

  司機小王聽她這麼說,也嚇得渾身一激靈,側過頭來,對佩佩道:「姚秘書,你可不要嚇我,把我嚇得肝膽相照。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鬼。」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姚佩佩自語道,「夢見閻王爺在清明節派鬼來捉我,為首的小鬼和剛才那人長得一模一樣。界牌那個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夢中見過。」

  譚功達哈哈大笑道:「你沒聽那人說嗎?他們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他們該不會就是來抓我的吧?」

  「你又沒犯什麼罪,人家抓你做什麼?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犯罪?」

  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他渾身上下亂摸了一氣,似乎在找什麼重要的東西。隨後,他又從腳邊拿過那只公文包來,在裡邊亂翻了一通。姚佩佩問他找什麼東西,他也不說話,過了半天,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車,一面對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帶著紙?」

  「這會兒你要紙幹什麼?黑燈瞎火的。」

  譚功達嘿嘿地乾笑了幾聲,不好意思地說:「我說的是草紙……」

  小王和姚秘書全都明白了,原來縣長是要解手。

  「前面不遠就是梅城了,譚縣長,您是不是先忍一忍。」小王建議道。

  「這離縣城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也就是二十來分鐘吧。」

  「不行不行,」譚功達臉都紅了,「二十多分鐘,怕是憋不住……」

  小王只得停下車來,對姚佩佩說:「姚秘書,你身上有紙嗎?」

  這時的姚秘書已經將身上的口袋都翻了個遍,最後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塊繡花的手帕來,兩邊看了看,遞給譚功達,笑道:「縣長,實話跟您說吧,我不是捨不得這塊手帕……是我用過的,您要是不嫌髒,就湊合著使吧。」譚功達一把從佩佩手中奪過手帕,推開車門,說了句「我去去就來」,就竄下車去,立刻不見了蹤影。姚秘書將手伸出窗外試了試,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司機小王從懷裡掏出一支捲煙來,點著了火,胳膊靠在方向盤上,悠悠地吸著,與姚秘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小王是安徽滁州人,原來是華野的一名汽車兵,大軍渡江之後,就留在了江南。姚秘書聽到滁州這兩個字,就說起了那一帶的掌故風物,可惜小王既不知道歐陽修,也沒聽說過醉翁亭。姚秘書問他想不想家,為何不調回老家去工作。小王說:「要說梅城這地界,離滁州倒也不遠,假如鐵路修通了,也就是三四個小時的路程。」

  她又問他成親了沒有。小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看縣長都四十出頭了,還沒成家,我哪好意思強人所難啊?」

  姚秘書見小王用的成語全都不對頭,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來,弄得小王莫名其妙。她又問:「譚縣長既然已這麼大年紀,怎麼也沒說個人家?他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嘛!」

  「嗨,怎麼不急?你知道縣長為什麼不肯在普濟過夜,連夜趕回梅城?就是為了明天一大早要去相親呢!」小王道。

  兩個人正說著,譚功達就回來了,嘴裡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小王,開車。」

  走了不多久,譚功達將一塊軟綿綿的東西悄悄地塞到姚秘書的手上。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給他的那塊繡花手絹。

  「怎麼,你沒用?」姚佩佩一臉不解地問道。

  「這麼好的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有些捨不得。」

  他們幾個人回到縣委大院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了。廚子老張和縣辦公室主任錢大鈞都在食堂等著。錢大鈞嘴裡叼著一隻煙斗,也幫著替他們打水洗臉。他說,聽說縣長要回來,老張早已把飯菜準備了。熱了涼,涼了熱,一直忙到現在。廚子也不說話,只是呵呵地笑著,招呼大家趕緊吃飯。譚功達與錢大鈞一見面,兩人就站在牆角邊說起大壩的事來。末了,姚佩佩聽見錢大鈞附在縣長耳邊小聲說:

  「我這回又給你弄了個人來……」

  姚秘書端坐在餐桌前,看著那一大盆白菜燉肉,明明肚子餓得咕咕叫,可嘴裡一點胃口也沒有。她又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這樣一個問題:既然他把手帕還給了我,那麼他剛才在外面解手,用什麼來擦屁股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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