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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4

  三四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譚功達記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盤街的梅城公共澡堂洗澡。天空拋抛灑灑地落著雪珠,浴室門外的隊排得很長。好不容易排到窗口,裡面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地喊道:「餃子煮不下了,你們等會兒吧。」那扇小木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

  「什麼餃子煮不下了……」譚功達不解地問。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裡洗澡,就好比下餃子。她的意思是說,浴池裡人滿了。不要緊,我去想想辦法。」

  說完,白庭禹趕緊從邊門繞進去,找浴室的負責人通融去了。時候不大,那扇窗戶又開了。譚功達看見那女孩梳著羊角辮,臉上稚氣未脫,脖子上圍著一條深綠色的圍巾。她從譚功達手裡一把抓過錢去,很不耐煩地將兩枚系著紅穗帶的竹籌朝他扔了過來。有一枚籌子在窗沿上蹦了兩蹦就落在了雪地上,譚功達只得彎下腰滿地去找他娘的!這小妮子歲數不大,脾氣倒也不小!譚功達又朝她看了一眼,可小木門已經關上了。

  一看浴池滿了,排隊的人群立刻就騷動不安,秩序大亂。好幾隻手從譚功達的頭頂伸了過去,用力拍打著木門,嘴裡罵罵咧咧。那梳著羊角辮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將門打開,沖著窗口的眾人叫道:「你們敲什麼敲?要實在等不及,隔壁的女賓部人倒是不多,你們去那兒一鍋煮吧。」她這一叫,人群中就爆發出一陣喧笑。譚功達見這個女孩如此張狂,不由得怒火中燒,正待教訓她幾句,卻隱隱瞅見這姑娘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似有淚珠拋落。就在這時,白庭禹已經回來了,道:「老譚,你還愣著幹什麼,走啊!」

  兩個人洗完澡,從浴室裡出來,就聽到門口一片吵嚷之聲。一個胖胖的漢子跳著腳,在售票口高聲叫駡。圍觀的群眾籠著袖子,遠遠地站在一旁觀望。浴室的經理,一個中年女人正在那兒好言勸解:「這位同志,我們的員工態度不好,自然要嚴肅處理,可您也不能張口就罵人呀!」那大胖子道:「罵人怎麼了?我罵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來劃我的臉呀,你瞧瞧我,好好的這張臉,劃出這麼長的齒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兒去找媳婦?不行!得叫她賠。」

  圍觀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胖子,你也別鬧了。二一添作五,乾脆,就讓那姑娘嫁給你做老婆,這不就結了嘛!」又是一陣大笑。譚功達聽說那姑娘用梳子劃傷了人家的臉,就想湊上前去問個究竟。白庭禹拽了拽他,道:「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你縣長該管的?咱們找地兒喝兩盅去。」

  這是譚功達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面。不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這年春末的一天,譚功達坐在辦公室裡,百無聊賴之中,隨手翻看著桌上的那本《唐詩三百首》。說來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這樣的句子:

  但見淚痕濕,
  不知心恨誰。

  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那張憤怒、悲傷而又充滿稚氣的臉來。窗外蜂飛蝶舞,柳絮滿天。街上的梧桐早已綠了,風一吹,桐花伴著柳絮,飄飄蕩蕩,依依而飛。譚功達呆呆地望著那兩句詩,可那姑娘的樣子,他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眼下天氣一天天轉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關門歇業,不如趁此閒暇去那兒好好洗個澡。想到這兒,就一個人走下樓來,騎上一輛自行車,朝棋盤街一路而去。

  浴室門口空空蕩蕩。賣籌子的窗口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正在那兒打盹。譚功達左看右看,已不見那姑娘的人影。那老頭還認得他是縣長,當即堆下笑來,忙不迭地從桌上抓起一包煙來,雙手遞了過去。譚功達打開自己的煙盒,遞給老頭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兩個人就隔著窗戶說起話來。

  老頭道:「那小妮子叫個啥名字,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她是從上海來的。這孩子說起來也挺可憐的,大概是剛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麼,小小年紀,一個人從上海來到梅城,來投奔她的一個什麼親戚。是姑媽,還是姨媽,我就說不準了。這孩子瘋起來,沒大沒小;可一旦不高興了,能幾天不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禮。沒事的時候,常見她一個人縮在牆角發呆。我們經理老想套她話,可她什麼也不說。據說她在梅城的那個親戚起先對她也挺好,後來不知怎的,那親戚就嫌惡起她來了。這也難怪,這些年糧食這麼緊張,多個人口吃飯,擱在誰身上誰都不願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媽還是姨媽的就漸漸不願意讓她住了。說得好聽是讓她自食其力,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要掃地出門了。那姑娘年前就提著一個包裹,從親戚家出來,找到我們經理說,她能不能不要工資,只求浴室讓她有個落腳的地方,經理看她是個臨時工,連戶口也沒落上,如何能讓她落腳?就硬起心腸把她辭退了。」

  「那女孩後來回上海去了嗎?」譚功達問道。

  「不曾。」老頭將嘴裡的煙絲吐出來,又喝了口水,接著說,「她沒走,還在梅城。我聽說,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紅星旅社當清潔工。那個旅社,生意雖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以管她住。」

  譚功達一聽見「紅星旅社」這幾個字,心頭猛地一緊。這西津渡一帶,原來是梅城妓院的集中之地。大小妓館二十多家,紅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鋪」之一的秀枕樓。雖說解放後妓院的老闆和為首的幾個鴇母都被抓了起來,妓女們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頭女、娘姨、跟班、僕役地痞、流氓打手蟻聚一處,那裡暗娼出沒,風化案時有所聞,穢腥肮髒之氣尚未褪盡。前不久,縣保衛部還在那兒破獲了一宗私販煙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樣一個齷齪之地,譚功達不免有些替她擔憂。心裡這樣想著,忽聽得那老頭道:「縣長要不要先到池子裡泡一泡?待會兒我來替你修腳搓背。」

  譚功達從梅城浴室出來,回到縣委大院,就派人將縣委辦公室主任錢大鈞叫了來。譚功達將這個女孩的事對他約略說了說,吩咐他趕緊帶幾個人去西津渡的紅星旅社查訪一番。末了,又特地囑咐道:「這女孩是我的一個親戚。你不要驚動他們,只需瞭解一下大致的情況,我們再作計較。」

  「好說好說。我這就去辦。」錢大鈞呵呵地笑著,領命而去,心裡卻道:這老譚,怎麼忽然也憐香惜玉起來了?正如老話所說,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天快黑的時候,錢大鈞才從西津渡回來,道:「嗨,什麼紅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問話,問了半天都說沒這個人。我只能沿著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訪,最後在一個賣絨線的鋪子裡找到了她。」

  譚功達聽說那女孩去了絨線鋪,心裡倒也踏實了不少,問:「她在那裡怎樣?」

  「我已經給你弄來了。就在外面走廊上站著呢。不如,你直接去問她?」

  這個錢大鈞,做起事情來就是容易過火,你交代他三分事,他不做出十分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常常錯誤地理解領導的意圖,還自以為得意。趙副縣長為此還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過猶不及」,看來一點都不錯。聽他說已經把人給「弄」了來,譚功達的心裡暗暗叫苦,只得讓他把人領進來。

  姚佩佩這一回脖子上換了一條紅圍巾。時令已是春末,她還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進了門,就滿屋子東瞅西看,手裡還拎著一個花布包袱。譚功達問她,包袱裡裝的是什麼,姚佩佩這才瞥了他一眼,道:「行李呀!」

  「你,你怎麼把行李都拿來了?」

  姚佩佩詫異道:「錢大哥叫我帶上的呀,他讓我收拾收拾東西,跟他走,其餘一概不要問。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在絨線鋪做了一個月的工,連工錢還沒來得及跟他們算呢。」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錢大鈞。當著這女孩的面,又不便責怪他。那錢大鈞正坐在辦公桌前,蹺著二郎腿,用一把裁紙刀削著指甲,笑道:「譚縣長,這姑娘大老遠來到咱們梅城縣,姑媽又不願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窩在西津渡那麼一個爛地方,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兒,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帶來了,咱不妨替她在縣裡謀個出身,日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譚功達氣得臉色發白,心中後悔這事不該讓錢大鈞插手。不過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來和姚佩佩說話。譚功達照例問了問她的姓名、年齡、鄉籍、識不識字,對方出於禮貌,一一作答。話語簡潔,絕不多吐露半個字。譚功達又問起她父母,姚佩佩緊抿雙唇,一聲不吭。末了,譚功達對錢大鈞道:「大鈞,今天晚上你打算將她安頓在哪兒?」

  「這好辦,就先住我家。」錢大鈞滿不在乎地說,「我家有一間屋子空著,剛才已經托人給我老婆帶了信,讓她收拾床鋪去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錢大鈞滿頭大汗地跑來了。一進門就將譚功達的茶杯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他摸了一下嘴唇,氣喘吁吁地對譚功達道:「事情不太妙。」

  譚功達知道他說話愛誇張,倒也不怎麼著急,便問他什麼事情不太妙。錢大鈞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縣裡的各個部門商量落實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民政科、工業辦、婦聯、學校、醫院、幼兒園,甚至是機關的食堂,可都推說不缺人,「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人是你帶來的,這個我不管。」譚功達氣呼呼地站起來,收拾起桌上淩亂的文件,準備下班回家。

  「我倒有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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