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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槍聲一響,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收緊了,四下裡頓時鴉雀無聲。那民兵一看這一招果然有用,索性將手中的槍橫著端了起來。其他的民兵也朝他聚攏過來,槍口向外,子彈上膛。人群開始有了些鬆動,推推搡搡的,向四周緩緩退卻。百姓中有一個膽大的,直著嗓子叫道:「大家不用怕,共產黨的槍不殺老百姓……」他這一叫,人群退得更快。不一會兒的工夫,棺材前就騰出了一大塊空地。譚功達見時機已到,一貓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

  他整了整衣領,人們以為他要說話,誰知他竟然皺著眉頭繞著那口棺材,踱起步來。差不多走了兩個來回,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

  「夏莊鄉鄉長孫長虹在哪裡?」

  半晌,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漢子躬著身子走到近前,垂手而立。譚功達看也不看他,大手一揮,對身邊的幾個民兵道:「綁了!」

  隨後,他又問:「普濟鄉鄉長高麻子在哪裡?」

  一個五短身材的人快步走到譚功達面前,抬頭對譚功達擠眉弄眼:「哎哎哎,夥計,不關我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譚功達沒等他把話說完,照例喝道:「綁了。」

  姚佩佩仔細一看,這個姓高的鄉長臉上果然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坑。

  「誰家死了人?」

  人群中立刻走出四五個人來,身上披著白洋布和麻袋片,為首的一個長者走到譚功達身邊,一個勁地作起揖來。

  「老人家,死者是你們家什麼人?」譚功達問他。

  這時,站在老頭身後的一個年輕婦女突然一把推開老頭,將脖子一扭,大聲道:「那死鬼是我短命的丈夫,怎麼著?」

  姚佩佩與這個女人一打照面,就知道她是個厲害的角色。譚功達打量了她一眼,語調明顯地變得溫和起來:「怎麼死的?」

  「人都死了,你還問這些鳥事幹什麼?」那婦人說。人群中一陣哄笑。旁邊的一個老婆子手裡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上前道:「死者是我的兒子,名叫王德彪。前日裡大壩鬧事,爭執不下,人群推擠,我的兒腳底一個不留神,跌下山崖,摔死了。」

  「你們幾個人留下說話,其他的都散了吧。」譚功達說。

  「大家都散了吧。」白庭禹跟著嚷嚷道。他的腮幫子早已腫起了一個大鼓包。

  譚功達這才回過頭來,看了看剛才那個鳴槍示警的民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幹得好!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3

  白庭禹的老家就在離水庫不遠的夏莊,第二天又是清明節,在處理完水庫大壩的械鬥事件之後,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幾天。

  此前,在大壩附近的工棚裡開了一個幹部會。在如何發落孫長虹、高麻子這件事上譚功達的態度十分堅決。他說:「水庫上的事情鬧得這麼大,完全是當地鄉幹部採取綏靖政策,姑息遷就的結果。高麻子倒也罷了,這個孫長虹應當就地免職。他本來就對修水庫一事陽奉陰違,因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蓄意偏袒,甚至帶頭鬧事,故意製造事端,其險惡用心路人皆知……」

  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贊同譚縣長的意見。可說到後來,卻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來是如此。「這麼點小事,夏莊、普濟兩鄉的幹部,本來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著驚動縣委。死個把人算什麼?你們就驚慌失措,應對失當,終於釀成事端。若不是譚縣長巧施苦肉計,揮淚斬馬謖,這事如何收場?譚縣長這麼做,是基於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得已而為之,並不是當真要撤你們的職!哪天不死人?死個把人,慌什麼?你二人只有吸取教訓,戴罪立功,方不辜負譚縣長的一番苦心。」他這麼一番話,當地鄉、村大小幹部立即隨聲附和,事情最終不了了之。譚功達正要發作,只見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斷地給他使眼色。他轉念一想,在縣委各級領導班子中,只有這個白庭禹還時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強忍下這口惡氣,鐵青著臉,一聲不吭。

  聽說白副縣長要回家看看,孫長虹立即讓手下套上一輛驢車,在車座上鋪了一床錦緞棉被,親自趕車護送白庭禹回夏莊去了。譚功達他們幾個仍舊坐上吉普車連夜趕回縣城。

  高麻子嬉皮笑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路與譚功達說笑。佩佩本能地覺得,這個滿臉大麻子的鄉長與縣長的關係頗不一般。一直將他們送出了十多裡,高麻子這才下車作別。最後,又將一大簍子新摘的楊梅悄悄地交代給司機小王。

  高麻子剛走,天空滾過幾道悶雷,大樹晃動,忽然下起雨來。譚功達滿臉不高興地對坐在身邊的姚秘書道:「哎,剛才開會時,你怎麼老是朝我使眼色?什麼意思?」

  「我?」姚佩佩一臉無辜,吃驚道,「我何曾對您使眼色?要說眨巴幾下眼睛,或許是有的,您誤會了。要麼是困了,要麼是眼裡進了灰……」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雨水落在路邊的棉花地裡,沙沙的雨聲連成了一片。小王抱怨說,吉普車的擋風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加上車燈又暗,車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這輛車在電閃雷鳴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譚功達心緒極壞。白天活蹦亂跳的姚佩佩這會兒也有點發蔫。譚功達故意找出一些話來逗她,她也假裝沒聽見,不予理睬。

  譚功達沒話找話道:「我說要修大壩,你們還都不贊成。要是有了電,這公路兩邊都裝了電線杆,再安上路燈,我們還用得著這麼抓瞎嗎?」

  姚佩佩仍然沒有接話。可我覺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覺得自己是個人。譚功達頗覺無趣,最後,他只得直截了當地問道:「姚秘書,你睡著了嗎?」

  「沒有。」黑暗中,姚秘書答道。

  「你嘴裡是不是在吃什麼東西?」

  「糖。」

  姚佩佩張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用舌尖托出一片扁扁的水果糖片來。可惜,譚功達什麼也看不見。

  「您要不要吃一塊?」姚秘書問他。

  譚功達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佩佩從衣兜裡摸出一隻小錫盒,打開它,碰了碰縣長的胳膊。譚功達猶豫了一下,將手在燈芯絨坐墊上用力擦了擦,從錫盒裡撿出一枚糖塊,塞到了嘴裡。姚佩佩說,這糖果是她姨媽托人帶給她的。

  「聽你說過,你的姨媽好像在上海,是吧?」

  「不,她在香港。」

  「你爹媽也在香港嗎?」

  「不在。」

  「他們在……」

  「他們哪兒都不在。」

  姚佩佩嗓子喑啞地說。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臉。譚功達吃驚地發現姚佩佩那慘白的臉上竟然滿是淚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著鼻子道:「這車的帆布頂棚漏雨,弄得我滿臉滿頭都是水。」

  他用舌頭裹動著那枚糖果,聽著它在牙齒間留下的清脆的聲響,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這個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變了一個人。她就像傳說中的兩條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黃酒,立即就現了原形,幻化出兩條肥胖的蛇來。

  「在梅城的這個親戚是你什麼人?」

  「姑媽。」

  「沒想到,」譚功達想了想說,「你的社會關係還挺複雜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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