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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到了車前,他聽見姚秘書和白庭禹兩人還在談論著剛才的事,姚秘書笑得直喘氣:「那老頭,還以為我們和毛主席住在一個大院裡呢!」

  白庭禹正色道:「小姚,你可別笑老郭傻。那老頭,精著呢!他前面說了一大通兒合作化的壞話,心裡不踏實,就找個法子逗我們開開心罷了。」

  譚功達接話道:「你們這些從大上海來的知識分子,可比不得我們這些苦出身。那些農民,看似木訥呆板,實則是天生的哲學家和外交家。他們肚子裡的花花腸子一點也不比你我少。什麼時候我們小看了農民,什麼時候我們就要犯大錯誤。」

  「可不是!」白庭禹笑著轉過身來,對譚功達道,「老譚,你要是喜歡聽戲,明天回到梅城,讓文工團的白小嫻專門給您演一場不就得了。」

  姚秘書道:「白縣長,老聽你小嫻小嫻的,這個白小嫻是誰呀?」

  白庭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譚功達,對小王吩咐道:「時候不早了,開車。」

  那吉普車就開足了馬力,卷起一股漫天的塵土和煤屑,朝水庫大壩的方向疾駛而去。

  2

  普濟水庫是譚功達提議修建的。一九三五年,燕京大學水利工程系的幾個學生和他們的教授美國人羅伯特來到普濟,做過一年多的水文調查和地質勘探,畫出了詳細的施工圖紙,並在兩年後給南京的國民政府提交了一份修建普濟水庫的可行性論證報告。後因盧溝橋事件爆發,此事遂被擱置起來。

  自從譚功達提出這個議案之後,大會小會開過十多次,響應的人寥寥無幾。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在異想天開。尤其是主管工業和水利的副縣長趙煥章,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的理由是:眼下連年饑荒,縣財政入不敷出。剛剛上馬的銅管廠、水泥廠都瀕臨倒閉,河道要疏浚,災民要救濟,軍烈屬要撫恤,學校要新建,教師要工資。這大壩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幾個村莊,移民安置費從哪裡來?他這麼一說,縣政府大小官員同聲響應,把譚功達臉都氣歪了。

  他私下裡還問過姚秘書。不贊成倒也罷了,這小妞還盡拿一些不著邊際的風涼話來打趣他:「喲,譚縣長,您隨農業代表團去了一趟高加索,見識了斯大林集體農莊的電燈電話,回來就逼著我們修大壩發電,您若是去了莫斯科,還不得讓我們去修克里姆林宮呀。」

  譚功達被她的一番話噎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掐住她那嬌嫩細長的脖子來解氣。不過,轉念一想,又隱隱覺得這個小妮子頗不平常。畢竟是從大上海來的有文化的青年,她竟然知道克里姆林宮在莫斯科,看起來她似乎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傻。

  他又去把那通訊員出身、現任縣辦公室主任的錢大鈞找來問話。錢大鈞過去常年跟著他打遊擊,一直伴隨左右,人前叫他譚縣長,人後叫他譚大哥,是譚功達唯一可以無話不談的心腹知己。不料,譚功達說起建築大壩之事,錢大鈞略一沉吟,便用那「掏心窩子的話」好心規勸道:

  「舊社會做官的人,只圖地方太平無事。若遇緊急,能拖就拖,能混則混;不求無功,但求無過。如果硬是蒙混不過去了,火燒到眉毛,也只是拆那東牆補這西牆,移那桃花接這梨木,引那北江之水滅這南山之火,只為保住頭上的烏紗。為官一任,白銀千兩,任期一滿,自顧升遷。管他冬夏春秋,冷熱溫涼。現如今,解放不久,百廢待興。就眼前這些雞零狗碎、焦頭爛額之事都不遑應付,何苦無風興浪,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水庫大壩我是外行,卻也知道那不是一個便宜的買賣。傷筋動骨,吉凶難測,萬一弄出個三長兩短,只怕是不好收場……」

  一席話說得譚功達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欲申斥,又無言。沒等大鈞把話說完,他就把桌子一拍,一聲不吭,逕自走了。出了門,這才在走廊裡罵道:「呸!我還當你是個智囊,卻原來也是一個獐頭鼠目之輩。」

  最後,他只得向他的老上級、住在鶴壁的老虎求援。老虎原名聶竹風,家在慶港,曾跟著他父親寶琛,在陸家幫傭多年。譚功達剛參加新四軍的時候,老虎已經是挺進中隊的一個團長了。一九二六年,席捲梅城一帶的大饑荒中,老虎扛著一袋大米,踏著深深的積雪,星夜來到普濟,救了一村人的性命。這件事,老虎多少年來一直津津樂道:「你母親直到去世之前,也沒有弄清楚那袋大米究竟是哪兒來的。」

  對於在普濟修建大壩一事,聶竹風起先也極感躊躇,禁不住譚功達的軟磨硬泡,最後只得說:「你要的錢,地委只能替你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工程技術方面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過老弟,這長江之水可不是鬧著玩的,凡事可緩不可急。萬一弄他個壩塌堤崩,水淹七軍,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來幫你擦這爛屁股。」

  吉普車馳進水庫大壩,山路也變得陡峭險峻起來。山上的獼猴跳下來擋道,司機小王左躲右閃,顛得姚佩佩一路大呼小叫。可白庭禹照樣一路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汽車進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譚功達看著身邊直嘔酸水、臉色慘白的姚佩佩,又看了看村舍上空那一輪懨懨西沉的紅日,眼前突然浮現出家家戶戶花放千樹、燈火通明的美好藍圖來。想著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飄忽不定,漸漸地游離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虛光來。

  姚佩佩嗔道:「縣長,我的頭上被撞出了好幾個大包,不信你摸摸。」說著就歪過頭來,讓縣長查驗。可譚功達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麼。佩佩見縣長目光癡呆,與那《紅樓夢》中著了魔的賈寶玉一個模樣,知道他又在犯傻做美夢了,就推了推他,低聲說:「縣長,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譚功達經她這麼一推,就聽得前面隱隱約約傳來一片哭喊之聲。

  吉普車剛剛在地上停穩,一夥披麻戴孝的農民呼啦一下圍了過來。他們不顧民兵的阻攔,像潮水一般把吉普車圍得水泄不通。譚功達他們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打開車門,剛一下車,吉普車前面的擋風玻璃就被數不清的扁擔和竹竿敲得粉碎。當地的幾個鄉幹部眼見著縣長駕到,想控制一下局面,卻被人群沖散。幸虧幾個身背鋼槍的武裝民兵拉出一道人牆,譚功達才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機。

  他早晨在電話中只聽說大壩出了事,可沒想到聚集了這麼多人。譚功達對夏莊一帶剽悍的民風早有耳聞,但沒料到居民如此蠻橫。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可這樣的場面,倒是第一次遇到。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那姚秘書,起先手裡拎著一隻紅色的皮鞋,還滿地去找另一隻,被人群一沖,連手裡的一隻也頓時不見了蹤影。她使勁地抬起脖子,而譚功達的一隻胳膊正抵著她的後脊樑。他的骨頭還真硬!不知不覺中,她的雙腳也已離開了地,隨著人潮漂移沉浮。正在這時,她突然看見腦袋上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傢伙,不知是什麼玩意兒,可等它到了近處,就嚇出一身冷汗。

  原來是一口黑漆大棺材。姚佩佩躲躲閃閃,最後很自然地依偎在了譚功達的懷裡。她的頭暈乎乎的。忽然,她聽得人群中有人高聲叫喊:「讓那個狗日的縣長出來說話!」心裡不由得替譚功達捏了把汗。

  她看見白庭禹副縣長在司機小王的護衛之下,身先士卒,已成功地爬到了吉普車的頂蓋上。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隻鐵皮喇叭,要對百姓們訓話,來它一個長阪坡一吼,喝退百萬雄兵:「大家不要鬧,我是……」

  他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得啪的一聲,一枚石頭打中了他手裡的喇叭。白庭禹乾笑了一聲,似乎不以為意,清了清喉嚨,高聲叫道:「大家不要鬧,我是白副縣長……」

  人群中有人高叫:「打的就是你個狗縣長!」話音剛落,第二塊石頭疾飛而來,不偏不倚,正中白庭禹的下頦。白縣長只得丟了喇叭來護他的下巴,雙腿一軟,從吉普車上滑了下來,捂著嘴嗷嗷地怪叫著,吐出一口鮮血來。

  這時姚佩佩已經無可奈何地蜷縮在譚功達的懷裡。譚功達感到佩佩一頭秀髮已經拂到了他的臉。佩佩。佩佩。我可不是故意的。她脖子裡的汗味竟然也是香的。她的唇齒間水果糖橐橐有聲。難道她在吃糖嗎?佩佩,都什麼時候了,難道你還有心思吃糖嗎?譚功達拼命地試圖與他的下屬保持一點距離,折騰了半天,最後只得放棄,聽之任之了。她的身體竟然這麼柔軟!濃濃的糖果的芳香似乎不是來自於糖塊本身,而是直接來源於她的唇齒,她的發叢,她的身體……不遠處一個武裝民兵,手抱一杆槍被人群擠得在原地打轉。譚功達的心怦怦地跳著,汗水早已將襯衫浸得透濕。眼看局面就要失去控制,譚功達忽然怪笑了一下,低聲對那個民兵說:

  「你他娘的手裡拿的是什麼?」

  「報告首長,是槍。」

  「廢話!」譚功達罵道,「槍裡有子彈沒有?」

  「有。」

  「那你會不會放槍?」

  「會。」

  「那你他媽的還愣著幹什麼?打呀!」

  「朝朝朝,朝哪兒打……」

  「這個我不管。」

  那個民兵臉色慘白,他艱難地轉過身來,似乎想弄清楚首長的真正意圖,可哪裡還找得到譚功達的半個影子?那民兵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見他刷的一聲拉開了槍栓,舉起那支半自動,朝天就是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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