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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這個姚佩佩,平常在縣裡做事,倒是細緻周到、樣樣在行,只是說起話來鶯鶯燕燕、嬌嬌滴滴,還常喜歡在人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對一縣之長的譚功達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氣找不到個地方發洩。他曾多次嚴加訓斥,可惜這傻孩子不僅毫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要是提拔她當個科長什麼的,倒也合適。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吳儂軟語,一身千嬌百媚,自己還像個孩子似的,如何去約束下屬?

  「我看這樣吧,」白庭禹接話道,「譚縣長要學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可我們的肚子也實在餓得不行了。一路上盡嚼些壓縮餅乾,就像啃了黃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濟的烈士陵園那兒停一下,一來算是祭拜了先烈,二來也好找個地方吃口飯。」

  「要說這輛破車,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氣缸燒得直冒白煙。」司機小王一邊附和,一邊通過反光鏡察看譚功達的臉色。他見縣長未表示反對,就開始減速刹車。

  吉普車停穩之後,小王從車上抄起一隻鉛桶,到路旁的溝渠裡打水去了。白庭禹和姚佩佩也早已跳下車來。姚秘書一手揉著她那細細的腰肢,在馬路邊蹲了下來,看了看路邊那一叢幽藍色的花朵,隨手摘下一朵,一邊嗅著,一邊走到白庭禹跟前,問他道:「這是什麼花?這麼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庭禹笑道,「這可不是什麼野花,這是蠶豆!」

  等到譚功達從車上下來,三個人就一同穿過馬路,朝對面的一間店鋪走去。即便馬路上沒有過往的車輛,姚秘書還是用她那柔軟的小手帶住了譚功達的胳膊,惟恐他被車撞著。譚功達呼吸著山野裡清新的空氣和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裡默念著她的名字。等到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普濟水庫大壩建成發電,就給她安排個去處讓她獨當一面。團縣委早已人滿為患……婦聯呢?那裡倒是有一個副主任的位置空著,不過趙副縣長幾天前向自己推薦了縣廣播站的小朱。不如去縣文工團!她肚子裡倒也有些墨水,平時又愛唱唱跳跳,沒準兒正合適。不過,白小嫻也在文工團……一想起白小嫻,縣長不由得臉紅氣喘,心裡一下子就亂了。

  這樣想著,他已隨著白、姚二人走到了這家店鋪的門口。

  門外的路檻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賣唱的。老人是個瞎子,坐在一張竹凳上,拉著胡琴,嘴裡胡亂地唱著普濟一帶流行的舊戲文。那女孩挨著他坐在地上,烏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幾個陌生人。腳邊擱著一隻破鐵罐,內有硬幣數枚。店內光線陰暗,一張四仙桌靠牆放著,板凳上一個白髮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著一溜盛滿茶水的玻璃杯,幾隻蜜蜂不知在什麼地方嗡嗡地叫著。白庭禹推了那老頭好幾下,才把他喚醒。

  「老伯,你這裡有什麼吃的?弄點出來充饑,吃完了我們還要趕路。」

  老人懶懶地睜開眼,瞅了瞅眼前的這幾個人,道:「我這裡只賣茶水,不賣吃的。」說完仍舊伏下要睡。

  「那就給我們下幾碗麵條也行,我們多付你錢。」姚佩佩說。

  沒想到她一提起麵條,老頭忽然來了氣,抓過桌上的一塊抹布,擦了擦眼屎,沖著姚佩佩怒道:「麵條?呸!麵條!姑娘,你是哪路神仙光降,這時候還想吃麵條?你去外面看看,樹上的樹皮恨不得都叫人剝下來吃光了,你倒還要吃麵條?這都是合作化鬧的,還他娘的要修水庫!麥子長在地裡,還沒抽穗呢!」

  「那你說,」姚佩佩被他搶白了幾句,也有點急了,「那你們這兒有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老人說著就咳嗽起來,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口濃痰來,只聽得啪的一聲,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姚佩佩的腳邊,害得姚秘書跳起腳來躲閃。

  「那你們平常都吃些什麼?」司機小王這會兒也來了,他扶著門框問道。

  「屌!」老頭拍了拍自己的褲襠,吼道。

  一句話把白庭禹和小王都逗得笑了起來。姚佩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裝聽不見,轉過身去,看牆上的那幅年畫去了。

  「老郭,」譚功達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你也覺得這水庫不該修嗎?」

  聽到有人叫他老郭,這老頭嚇了一跳。他轉過身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臉色立即就發了灰,怔了半晌,滿臉堆下笑來,大嘴一咧,連聲道:「該修,該修,誰他娘的說不該修?這大壩一修,家家戶戶通了電燈,那該多好!我活了這把年紀,什麼事沒見過?可就是沒見過電燈。大壩好!譚縣長好!我怎麼就沒認出你來呢?合作化好!譚縣長,原來是你們!你們幾位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老頭說完,就挪板凳、擦桌子,招呼這幾個人坐下,一掀門簾,立即消失不見了。

  時候不大,老郭從藍布簾子後面倒退著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白麵饅頭,還有一碟紅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們四個人,可我只有三個饅頭。」老郭嘿嘿地笑著,「不瞞你們說,這饅頭還是上個月我做七十大壽時剩下的,一直沒捨得吃,你們將就著分了吧。」

  譚功達拉過老郭一塊兒坐下,邊吃邊聊。他問了問水庫上的事,又問他一個人照看烈士陵園是不是忙得過來。老郭眨巴著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做了回答。兩人正說著,只見姚佩佩指著那碟小菜道:「老伯,這是什麼菜?怎麼這麼香?」

  老郭笑道:「姑娘,你這是笑話我窮呀!這哪是什麼菜,這是我醃的柳芽。」說完仍是嘿嘿地笑。

  過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在譚功達的手背上拍了拍,鄭重其事地問道:「譚縣長,毛主席他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

  一句話,問得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姚秘書緊抿著雙唇,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偏偏司機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話道:「怎麼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園子裡打太極拳,吃飯香,睡覺甜,好著呢!」他這一說,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聲,將嘴裡的柳芽噴得滿桌都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譚功達也跟著笑了起來。佩佩很少看見他笑。

  吃完了飯,白庭禹從口袋裡摸出兩元錢,遞給老人:「這就算是飯錢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頭嘴裡嚷嚷著,死活不要,可一隻手就是捏著那錢不放,最後趁人不備趕緊塞到了褲子口袋裡。

  一行人告辭而去。譚功達因聽見門口那瞎子的戲文中唱到了母親的名字,出門時不由得止住了腳步側耳細聽,心中頗有不悅。

  母親秀米的生平事蹟,在普濟一帶無人不知。省縣的各級劇團早已將它改編成了三四個劇種,走村串巷,四處巡演,去年還被編入了小學課本。可這些事蹟到了賣藝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覺就變了味,令人有麥秀黍離之感。那瞎子所唱,文辭考究,曲調悲切婉轉,想必另有所本,卻不能不涉虛妄。譚功達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漸漸地,心中一股無名火起,卻又不便發作。那四五歲的女孩,骨瘦如柴,頭髮蓬亂,和著曲調的節拍,用一支筷子敲著破鐵罐,那一溜清鼻涕,吸進去又流出來。瞎子旁若無人地拉著胡琴,慢悠悠地唱道:

  見過你羅裳金簪,日月高華
  見過你豆蔻二八俊模樣
  見過你白馬高船走東洋
  見過你宴賓客,見過你辦學堂
  到頭來,風雲黯淡人去樓空淒慘慘天地無光

  早知道,閨閣高臥好春景
  又何必,六出祁山枉斷腸
  如今我,負得盲翁琴和鼓
  說不盡,空梁燕泥夢一場

  譚功達心中凜然一震,鼻子發酸,竟然流下淚來。如同突然墜入深不可測的夢境之中,怎麼也挪不開步子。他抬頭看了看那個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過烈士陵園的森森翠柏和高聳的紀念塔,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中白雲堆積,一群小學生正排著隊,在紀念塔下唱歌。那歌聲隨著微風一陣陣地飄過來,他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了。

  司機小王在馬路對面不停地按著喇叭。譚功達一邊過馬路,一邊玩味著瞎子戲文中「閨閣高臥」和「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裡七上八下。這戲文仿佛是特地為他寫的,讓人意氣頓消,萎靡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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