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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6

  這些年,喜鵲往丁先生家去得少了。不過,四時八節之中,喜鵲也偶爾去探望一下,先生愛吃的雞蛋都按月挑大的送去,從未短少過一枚。丁樹則自然無話可說。師母倒是動不動就到家中來喊她。每次,她都是踮著小腳,風風火火地趕來,一張口,就是「快快,你先生快要不行了」。每一次,喜鵲過去看他,都看見先生好端端地在床上哼著戲文呢。不過,到了今年十一月,丁先生真的是不行了。照例是師母親自來報信,她只說了一句,「那個死鬼……」就哭起來了。

  丁樹則仰臥在竹床上,肚子脹得像個鼓一樣,屋子裡擠滿了人。六師郎中、花二娘、孟婆婆,還有兩個從外地趕來的親眷,都侍立在床側,一言不發,等著丁先生咽下最後一口氣。聽師母說,先生自從入伏之後,就沒有像模像樣地拉過一次屎。六師郎中開出的藥方,用蘆根加荷葉、大黃煎了湯,一連服了七八天總不見效。丁先生一會兒急喘,一會兒蹬腿,眼睛半睜半閉,從中午一直折騰到天黑。最後連師母都看不過去了,就流著眼淚,俯下身體對先生喊道:

  「樹則,你就走了吧。這樣硬挺著,又有什麼用呢。你走在我前頭,好歹有個人替你送終,我要是死了,身邊連個張羅的人都沒有了。」

  她這一喊,先生果是乖乖地一動不動了。不過,他還是抬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地在床單上重重地拍了三下。他這一拍,把屋裡的人都拍得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是師母瞭解他,揭開床單,從鋪下取出一張毛邊紙來,打開它。孟婆婆拿過去一看,道:

  「原來是丁先生自己寫的墓誌。」

  花二娘笑道:「多虧丁先生周到,這普濟能寫墓誌的,除了丁先生外,再無別的人了。」

  唐六師似笑非笑接口道:「寫墓誌的人倒有的是,不過,依我看,丁先生是不放心讓別人代筆罷了,他替人寫墓誌銘寫了一輩子,到了自己的這一天也就不假手外人了。」

  大夥兒只管議論,師母卻早已趴在先生的身上哭了起來。六師過去替他號了脈,半晌才說道:「涼了。」

  〔丁樹則自撰墓誌銘。其銘文是陳伯玉的《堂弟孜墓誌銘》一字不漏的抄襲。銘曰:

  君幼孤,天資雄植,英秀獨茂。性嚴簡而尚倜儻之奇,愛廉貞而不拘介獨之操。始通詩禮,略觀史傳,即懷軌物之標,希曠代之業。故言不宿諾,行不苟從。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閨門穆穆如也,鄉黨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濟義,勇以存仁,貞以立事,毅以守節,獨斷於心,每若由己。實為時輩所高,而莫敢與倫也。〕

  丁樹則先生以八十七歲高齡壽終正寢,喪事多少也就有了喜事的氛圍。師母雖然哭得死去活來,但言語之間總離不開一個「錢」字。普濟的鄉紳出錢替他置辦了壽材,樹碑立墓,延請和尚誦經、道士招魂。恰巧徽州來的戲班子路過,好事者也就請他們來村中唱戲,一連三天。麻衣相士、風水先生也聞風而來,左鄰右舍也都出錢出物,喪事辦得既熱鬧又體面,光酒席就擺了三十餘桌。

  孟婆婆對喜鵲說,你可是正式拜過師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弟子之禮可含糊不得。師母聞說,立即奪過話頭,補了一句:「按理那秀米也是正式拜過師的。」花二娘答道:「她一個啞巴,你與她計較個什麼。」於是,喜鵲跟著孟婆婆和花二娘,更是整日在丁家幫忙,從天亮到天黑。

  這天傍晚,喜鵲在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門時,看到丁家屋外的樹蔭下,擺著一張破圓桌,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那邊吃吃喝喝。這些都是乞丐,循著酒香來的,上不得正席。丁家就在屋外擺上桌子,擱上米飯和簡單的菜肴供他們吃喝。那群乞丐又喊又叫,都在你爭我拉,還有一個孩子,跳到桌上,抓起盆中的米飯就往嘴裡塞。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身穿麻衣,頭戴一頂破草帽,懷裡掖著一隻木棍,只是靜坐不動,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喜鵲覺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兩眼。當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時,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個究竟。可到了丁家門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到了出殯的這一天,那個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現了。

  這人蜷縮在鄰舍的房檐下,背靠著山牆,正在狼吞虎嚥地吃著饅頭。帽檐壓得很低,抱著一根打狗棍,一雙手又瘦又黑。不過,喜鵲看不到那人的眼睛。這個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喜鵲手裡托著一隻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給送殯的人發喪花,那些小花是紙做的,有白、黃兩種。她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還是理不出任何頭緒。她決定上前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個乞丐也順著牆角往後退。喜鵲加快了步子,那個人也隨之調整了步伐,一邊往村外走,一邊扭過頭來看她。這說明,那個乞丐不僅認識自己,而且擔心被喜鵲認出來。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見那個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這才停了下來,兩手按著腰眼直喘氣。過後好多天,喜鵲一直心事重重的,心裡老想著這個乞丐。

  當然,令她心煩的事可不止這一件。丁先生葬禮後的第二天,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股邪風,帶來了雞瘟,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幾十隻母雞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雞全都退了毛,醃了十幾隻,給孟婆婆和花二娘家送去了幾隻。孟婆婆笑道:

  「要不怎麼說丁先生這個人有福氣呢,他一死,雞也就跟著死了。他若活到現在,你哪來的雞蛋送給他去吃。」

  到了八月,村上棗子都紅了。這天早上,喜鵲起床後忽然不見了秀米。屋裡屋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她人影。最後喜鵲掐指一算,這天剛好逢集,她會不會一個人去長洲趕集?到了中午,還沒見她回來,喜鵲實在憋不住了,就趕緊往集市上跑。到了長洲,集市已經快散了。喜鵲旮旮旯旯都找了一遍,碰到熟人就打聽,一直待到傍晚,這才返回普濟。

  她回到村裡的時候,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帶著兩個兒子在樹下撲棗。一看到她滿頭大汗的樣子,花二娘朝她努努嘴,笑了。她告訴喜鵲,一聽說秀米不見了,她和孟婆婆就幫著去找。

  「她其實哪兒都沒去,在村西小東西的墳頭上坐了一整天。我們兩個剛把她勸回來,這會兒在家躺著呢。」

  喜鵲聽她這麼說,就把心放下了。正要往家走,只聽得花二娘在背後說道:「這會兒才想起那個可憐的孩子來,不也太遲了?」

  喜鵲回到家中,見秀米躺在閣樓裡睡得正香,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不料,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喜鵲做好飯,秀米沒有起來吃,只在床上蒙頭大睡。喜鵲匆匆忙忙扒拉幾口飯,想到樓上去陪她。她看見秀米似乎正在流淚,枕巾和被頭都哭濕了。喜鵲想,也許是她看見中秋節家家戶戶都去上墳,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個小東西來了。一想到小東西,喜鵲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聽說秀米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也該有當初的小東西那麼大了吧。渡口的水金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譚四所生,曾幾次上門詢問孩子的下落。他說,就算是把渡船賣了,也要把這個孩子尋回來。可他碰上這麼個啞巴,又有什麼辦法呢。任憑他說什麼,秀米照例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想到這些傷心事,她陪著秀米流了半天的淚。隨後就褪去鞋襪,吹了燈,挨著她昏昏睡去了。

  到了半夜,朦朧中喜鵲忽聽得有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唉——」

  喜鵲一下子就被嚇醒了。誰在歎氣呢?那聲音聽上去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鵲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點了燈,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齒磨得咯咯響。喜鵲疑神疑鬼地打開了門,閣樓外月亮在雲層裡若隱若現,樹木在風中搖晃,颯颯有聲,並不見半個人影。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做了一個夢?她的心裡七上八下的。

  喜鵲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剛要入睡,忽然聽見秀米翻了一個身,在黑暗中朗聲說道:

  「唉——臉上沒有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這一次她聽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見鬼,見鬼,見鬼!原來她會說話!原來她不是啞巴!原來……

  喜鵲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擺子似的一陣陣發冷。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她聽見秀米又磨了一會兒牙,發出了均勻的鼾聲,這才慢慢地把心穩住。她居然騙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夢洩漏了秘密,她很可能就這樣蒙我一輩子。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問問她,喜鵲想。不過,到了第二天她在荼蘼架下碰見秀米的時候,又忽然改變了主意。

  7

  到了二三月間,春氣萌動,池塘波綠,雨水綿綿。又細又密的花針小雨從驚蟄一直下到清明,柳絲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氣晴和的日子,秀米偶爾路經後院的荼蘼架,突然發現這些年移栽的十余盆梅花全都開了。

  江梅花信單薄,疏瘦有韻,淡香撲鼻;而官城梅則花敷葉腴,心色微黃,花蕊繁密。其餘如湘梅、綠萼、百葉、鴛鴦、杏馨諸屬,花枝扶疏,隨風而顫。其色或紫紅或嫩白,其香或濃或淡,也都擠擠簇簇,爭奇鬥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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