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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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這一天,兩個人也不怎麼說話,卻總是往一塊兒紮堆。秀米到哪兒,喜鵲就跟到哪兒。反過來也一樣。有時,明明一個在前院,一個在後院,可不一會兒兩個人不知怎麼就坐在一起了。 很快,時間已過去了三年。 這一天的傍晚,下雨的時候,天空忽然滾過一陣春雷,秀米興沖沖地抄了一句詩給她看。上面寫的是:芙蓉塘外有輕雷。 這時的喜鵲已經頗能識得一些字了。她雖然不知道這是李義山寫的,卻明白它是詩,是讀書人吃飽了飯沒事幹胡謅出來的東西,也知道了芙蓉就是荷花。她拿著那張紙,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慢慢地就琢磨出味兒來了。雖然門外的池塘裡沒有荷花,要說鴨子倒有幾隻,正在褪毛呢,可天空的雷聲卻是一點都不假。這麼一句普普通通的話,看上去稀鬆平常,可仔細一想還真有那麼點兒意思。她越想越喜歡,漸漸覺得空氣中也多了一絲涼爽,不覺歎道,原來這世上的讀書人也不盡是呆子,他們成天吟詩作賦,原來裡邊還藏著一些好的意思。 於是,喜鵲悄悄地問秀米,能不能教她作詩。秀米起初只是不理,後來被她催逼不過,想了想,只得提筆寫了一句詩,讓她照著作。 杏花春雨江南 喜鵲一見,如獲至寶。拿著這頁紙箋,回到自己的房中,一個人參悟體味去了。這句話看著就讓人心裡覺得舒服,喜鵲想。杏花,村裡倒也常見,孟婆婆家門前就有一棵。春雨呢,過了驚蟄,每天淅淅瀝瀝,簡直就下個沒完。至於江南,那就更不用說了,說的就是普濟、梅城一帶。可把這三件東西擱在一起,意思好像立刻就不一樣了,像畫的畫一樣,卻是能想不能看。妙哉妙哉,呵呵,原來作詩這樣簡單。她覺得這樣的詩自己也能寫,隨便找幾樣東西放在一塊就成了。 喜鵲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直想得腦殼、腦仁兒都分了家,又披衣坐起,一邊罵自己是瘋子,一邊在燈下苦思冥想。到了中夜,好不容易湊成一個句子,數了數,卻是多了一個字。喜鵲寫的是,公雞母雞和雞蛋。雖然後來她把「和」字塗掉了,可怎麼看都覺得噁心。她覺得一點都不好。人家的詩又文雅又清爽,可自己的呢?隱隱約約地能夠聞得著一股雞屎味兒。 再往後,喜鵲覺得困了,就伏在梳粧檯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隻公雞,一隻母雞,咯咯咯咯地叫個不停。不用說,母雞還下了一個雞蛋。她的這個夢又沉又長。等到她從桌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滿桌的燈灰,滿屋的晨曦,滿身的清涼。 她發現桌子上多了一隻白瓷碗,裡面有幾隻新摘的楊梅。知道是秀米晚上悄悄地來過了。她既是來了,幹嗎不把我叫醒呢?喜鵲撿起一隻楊梅,放在嘴裡含著,再看看桌上自己寫的公雞詩,臉一下就紅了。正在面燥耳熱之際,她還真的就想到了一個好句子。大概是擔心這個句子會像鳥一樣從她腦子裡飛走,喜鵲趕緊研墨展紙,把它寫了下來。墨蹟未乾,就拿給秀米看去了。可是滿院子哪兒都不見她的人影,又叫又嚷,最後在閣樓下的荼蘼架下找到了她。架子下擺滿了花,少說也有三四十盆了。秀米戴著手套,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正在修剪花枝花葉。喜鵲把自己寫的詩給她看,秀米先是一愣,又抬頭看了喜鵲一眼,似乎不相信這句詩是她寫的: 燈灰冬雪夜長 〔沈小鵲(1879——1953),又名喜鵲,興化沈家巷大浦鄉人。1902年移居普濟。終身未嫁,年逾三十始識字,作詩三百六十餘首。詩法溫、李,略涉莊禪;分寸合度,散朗多姿。有《燈灰集》行世。〕 這天晚上,秀米從閣樓上給她找出一本《李義山集》,這本書是她父親舊藏中為數不多的元刻本之一,書頁間密密麻麻佈滿了蠅頭小楷:眉批、夾批以及隨意寫下的字句。不過,對於現在的喜鵲來說,李商隱的詩作顯然還是太難了。一會兒萼綠華來,一會兒杜蘭香去,大部分篇什不知所云。溽暑來臨,喜鵲閑來臥於竹榻之上,隨意翻看,盡挑一些雨啊、雪啊的句子來讀,像什麼「紅樓隔雨相望冷」,什麼「雪嶺未歸天外使」,什麼「一春夢雨常飄瓦」,雖然不明白這老頭兒說了些什麼,可用來殺暑消夏倒也正好。 一天深夜,屋外豪雨滂沱。喜鵲在翻看這本詩集的時候,發現一首《無題》詩中有「金蟾齧鎖燒香入」一句,不知為何,陸家老爺在「金蟾」下圈了兩個圓點。蟾,大概就是癩蛤蟆吧,他幹嗎要把這兩個字圈起來呢?再一看,書頁的邊上有如下批註: 金蟬。 凡女人雖節婦烈女未有不能入者。 張季元何人? 看到這裡,喜鵲不禁嚇了一跳。本來李商隱原詩,喜鵲不明大概,什麼叫「金蟾齧鎖燒香入」?再一看老夫子批註「凡女人雖節婦烈女未有不能入者」,似乎是老夫子對原詩的注釋,雖然荒唐無稽,但與「金蟬」「張季元」連在一起,倒也並非無因。按照喜鵲的記憶,張季元是在陸家老爺發瘋出走之後才來到普濟的,那麼,他是從何得知這個人的呢?難道說他們原來就認識?另外,「金蟬」又是何物?「金蟬」二字雖由「金蟾」而來,但喜鵲一想到小東西帶到墳墓裡的那只知了,還有幾年前那位神秘的訪客所贈之物,不由得背脊一陣發涼。 此時,屋外電閃雷鳴,屋內一燈如豆,暗影幢幢。難道陸家老爺的發瘋和張季元有什麼瓜葛?喜鵲不敢再想下去了,似乎覺得那個老頭子就在她的身後。她把書合上,再也無心多看它一眼,一個人呆呆地縮在桌子邊發抖。等到雨小了一點,她就趕緊抱了書,一溜煙兒地跑到後院找秀米去了。 秀米還沒有睡。她正坐於桌前,呆呆地看著瓦釜發愣。那只瓦釜喜鵲一直用它來醃泡菜,秀米從獄中回來後,將它洗淨了,拿到閣樓上去了。她的臉上綠綠的,眼神樣子看上去有些異樣。喜鵲將詩集翻到《無題》這一頁,指給她看。秀米拿過去心不在焉地朝它瞭了一眼,就將書合上,隨手丟在了一邊。眼中冷冷的頗有怨懟之意。 她的目光仍在盯著那只瓦釜。她用手指輕輕地彈敲著瓦釜,並貼耳上去細聽。那聲音在寂寞的雨夜,一圈一圈地漾開去,猶如寺廟的鐘聲。她一遍遍地彈著瓦釜,眼淚流了下來,將臉上厚厚的白粉弄得一團狼藉。隨後,她又抬起頭,像個孩子似的朝喜鵲吐舌一笑。 在這一刻,喜鵲覺得她又變回到原來的秀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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