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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經過數年的栽培,荼蘼架下的花草已有百餘種。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藥、紫蘇和薔薇;夏天則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蘭蕙和鳳仙;冬天有臘梅和水仙。普濟人多有養水仙的習慣,約在冬至前後,於集市上購得一二苞頭以瓷盆貯水,疊以卵石,明窗淨几,傲雪而放。唯臘梅最不易得。范成大《梅譜》中說,臘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囑咐喜鵲趕集時留心尋訪。但年復一年,終無所獲。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鵲去村西的金針地裡挖菜,途經皂龍寺,忽聞得一股幽香隨風浮動。循香而去,終於在寺中倒塌的伽藍殿瓦礫中斫得幾枝,回來插在閣樓的花瓶裡。這束臘梅顏色深黃,花密香濃。等到花掉盡,從桌上移走數日,室內尚有餘香。

  秀米知道,皂龍寺的臘梅是一個和尚種的,俗名狗蠅。她還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母親帶著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時的情景。當然,她也不會忘記這座現已廢棄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濟學堂的舊址。不過,秀米想極力忘卻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裡紮進了一根木刺,說不定什麼時候抬起手就會鑽心地疼痛。

  秀米和喜鵲每次去長洲趕集,都會在一處道觀前看見一個賣花的老頭。但她們幾乎從未看到過有什麼人問他買花。她們經過道觀時雖然也偶爾停下來觀看,可賣花擔上都是一些尋常花草,無甚別致的品色,也從未問過價。終於有一天,老頭叫住了她們。他說,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會稽府的舊物。他經手之後,也已養了六十年了。他的家離這兒不遠,老頭問她們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鵲,喜鵲看秀米,一時未置可否,但最終還是跟著他去了。

  他們繞過道觀,穿過兩條狹長的石巷,又過了幾座小橋,最後來到了一座乾乾淨淨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圍有竹籬,園中種著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個有錢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漢伶仃一人。老漢帶她們穿過園中的小徑,來到一個草亭裡。果然是一株古梅。虯枝盤曲,凜然蒼勁之氣,讓人一見難忘。此花久曆風日,地氣所鐘,花枝虯曲萬狀,蒼蘚鱗皴,封滿盆身。又有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偶爾風過,綠絲披拂,惹人憐愛。

  那老頭道:「這花跟了我一輩子,若不是為了幾個棺材錢,我是斷斷捨不得讓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連再三,只是老頭索價太貴,只得作罷。兩人剛剛走出院門,那老頭又追出來叫住了她們,老頭道:

  「這長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韻士萬無其一,二位既肯造訪寒圃,亦是惜花之人。這株古梅你們若看得上眼,就帶走吧。錢,你們看著給就行。過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來買它,因捨不得它寄人籬下,故而一直沒賣。現如今,我已這把年紀了,今天脫下的鞋襪,明天早上就說不定穿不穿了。這古梅有個落腳處,我也安心。」說話間不覺墜下淚來。

  秀米見他這麼說,就和喜鵲將衣袋裡的錢全都翻了出來給他。老梅易手之時,老者撫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猶不忍。反復告以翻盆澆灌之訣,護養培土之術,最後又將兩人一直送出長洲鎮外,這才揮手而別。

  不料,這株古梅移至普濟家中,任憑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兩個月,竟懨懨而枯。喜鵲歎道:「這花原來也通人性,怕是捨不得離開主人。」一席話,說得秀米黯然神傷。後來,兩人趕集時曾專門去老頭家探訪。卻見園林凋敝,門戶歪斜,院中已空無一人。只有滿樹的枯豆莢在風中習習作響。問及鄰舍,說老頭已死去多日了。

  8

  這年夏末,普濟出現了百年未遇的旱情。村裡的老人們說,這一年的雨水都在春季下完了,從七月開始,天上再也沒有落過一滴雨,土地皸裂,河水乾涸。烈日流火,赤地千里。連孟婆婆家門口長了二百多年的一棵大杏樹都枯死了。秀米養在荼蘼架下的那些花,因受不了井水的寒冽,黃的黃,蔫的蔫,不出月餘,相繼死了大半。

  村裡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龍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預感到了秋冬季節即將來臨的大饑荒。他們暗中囤積糧食,導致米價飛漲,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鵲養的小豬推到集市去賣,花二娘說,人都快餓死了,哪來的糧食喂豬呢?果然,到了集市上,除了幾個眼珠發綠,四處打聽糧價的外鄉人之外,集市上人煙稀少,她的小豬一隻也沒賣出去。

  到了這年的八月,旱情還未緩解,飛蝗又跟著來了。第一個發現飛蝗的是渡口的譚水金,他從船艙只發現了三四隻,就朝村中呼號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不到三日,那些飛蝗,密密麻麻地從東南方向飛來,在天空中像箭鏃一般紛紛揚揚,所到之處,猶如烏雲蔽日。那些村民,一開始還燃放鞭炮,將火把綁在竹竿上去田間驅趕。飛蝗越集越多,頭上、領子裡、嘴裡到處都是。到了後來,他們索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來。飛蝗過後,田裡的糧食顆粒無存,就連樹上的樹葉也都被啄食一空。

  丁師母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語道:這蝗蜢一鬧,到了秋後,我們還吃什麼呀?孟婆婆沒好氣地接話道:

  「吃屎。」

  村裡的那些愁容滿面的農民哄然而笑。當時,譚水金沒有笑,正一聲不吭地撿那些死蝗蟲。撿了好幾麻袋,全都用鹽醃在水缸裡。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著這幾麻袋醃蝗蟲度過了這個難熬的饑荒。

  過了小寒,村裡就開始死人了。丁師母也是那個時候死的,當時無人知曉。等到這年的臘月,當人們想起這個人來的時候,才發現她在床上早已變成了一具乾屍。

  那些日子,喜鵲餓得兩眼發綠,用她的話來說,餓得連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了。秀米每天只喝很少一點麥皮湯,臥在床上看書,很少到樓下來,看上去既不慌亂,也不痛苦,甚至更樂意這樣。家裡的東西,可以賣的都賣了。

  那枚金蟬,秀米一直把它收在身邊,當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手絹,將它交給喜鵲的時候,眼睛裡亮晶晶的。一看到這只金蟬,喜鵲就想起小東西來,想起秀米在夢中說:

  唉——臉上沒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喜鵲將這枚金蟬拿到當鋪去,當鋪的掌櫃拒不肯收。他甚至連看都不好好看一眼,攏著袖子,淡淡地說:「我知道它是金的,可如今人都快餓死了,這金子也就不值錢了。」

  喜鵲聽說屠夫二禿子家裡尚有餘糧,就厚著臉皮到二禿子的門上借糧。這二禿子原來跟著秀米辦過普濟學堂,後來頂了大金牙的缺,在村裡殺豬賣肉,賺了一些錢後又開了一家米店。

  那二禿子正在中門烤火,見喜鵲來到院中,也不說話,只拿眼睛來瞅她。喜鵲低著頭,紅著臉,站在庭院中很不自在地左右扭擺著身子。最後,二禿子放下手中的腳爐,嬉皮笑臉地來到她的跟前,把臉湊到她耳根說:「你是來借糧,對不對?」

  喜鵲點點頭。

  「我如今是老鼠尾巴上生個瘡——有膿也不多。」

  喜鵲剛想要走,只聽二禿子又道:「除非——」

  「除非怎樣?」喜鵲聽得二禿子的口氣松了,趕忙問道。

  「你跟我到房中,讓我弄幾下。糧食的事,好說。」二禿子低聲道。

  喜鵲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麼下流的話來,又羞又急,一扭頭就跑出了院子,去了孟婆婆家。

  可還沒等她進門,就聽見屋裡孩子的哭聲響成了一片。她沒有敲門,又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

  花二娘一手摟著一個孫子,正坐在陰暗的屋子裡看著門口漫天飛舞的雪花發呆,嘴裡喃喃道:「不怕,不怕,要死咱們仨一起死。」喜鵲只得裝出偶爾路過她門上的樣子,一聲不響地回了家。

  到了後半夜,當她在閣樓裡餓得醒過來,摳下牆上的一點石灰放在嘴裡咀嚼的時候,喜鵲的心裡就有點後悔。當初還不如就答應了二禿子,讓他弄幾下算了。她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看秀米,問道:「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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