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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天色將晚的時候,她終於抵達了西廂門。在村莊外的一條積滿塵土的官道上,她遇到了一個駝背的小老頭。

  他是一個真正的乞丐,同時也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好色之徒。他們一照面,秀米就從他臉上看出了這一點。他像影子一樣緊緊地攆著她,也不說話,並不急於採取什麼行動。他身上的惡臭一路伴隨著她,不遠也不近。甚至,當他們在一個打穀場上停下來過夜的時候,他們之間也隔著相當的距離。

  涼爽的風吹走了白天的暑氣。村裡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天上的星星卻一點點地亮起來。乞丐用蒿草和苦艾點了一堆火,以此來驅散蚊蟲。在燃起的火光中,他們彼此看著對方的臉。這時,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穀場上的一個草垛,對秀米說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後面,不要硬憋著。」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淚水。為什麼我現在這麼愛流淚呢?她想道,拼命地克制住自己,「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第二天,她醒過來的時候,乞丐早已離開了。他給她留下了一個裝滿乾淨水的葫蘆、半截黃瓜,還有一隻裝滿餿飯,發出陣陣酸臭的舊襪子。乞丐的施捨是真正的施捨,但卻無以為報。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會順從。反正這個身體又不是我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願地交給一個滿身污穢,面目醜陋的乞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嘗試的。

  2

  秀米回到普濟的家。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局促了許多,而且也比她記憶中的那個深宅大院更殘破不堪。院牆的牆基由於重壓而歪斜,牆上的灰泥翹了起來,又尖又硬,就像烏桕樹的葉子,又像是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圓扁的石礅都佈滿了裂紋。黑壓壓的螞蟻佔據了牆上的蜂巢,沿著牆壁蜿蜒而上。

  院子裡多了一些雞鴨,滿地亂跑。東側一個廂房(母親在那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內牆已經拆去,換上了樺木或槐樹的圓木柵欄,裡面趴著一隻花白斑紋的老母豬。她朝豬欄裡望了兩眼,原先母親床頭貼著的一幅觀世音畫像還沒有來得及取下。母豬已經下了崽。一聽到人的腳步聲,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點點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棱著耳朵一動不動。

  她甚至還看到了一隻赭黃色頂冠的大白鵝,正腆著身子,不慌不忙地邁下臺階。只見它身子略微一縮,噗的一聲,冒出一攤稀屎來,順著臺階的石板流了下來。

  天哪——秀米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這些新添的小動物大概都是喜鵲的傑作。她這樣想著,又朝後院走去。

  後院的竹林裡多了一個鴨棚,其餘的一切都還基本上維持著原來的格局。庭階寂寂,樹影浮動,麻雀在閣樓鑄鐵的欄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鵲也許已經得知了她要出獄的消息,院子裡已經打掃過了。腐爛的樹葉和曬癟的青草堆放在牆角。為了防止打滑,閣樓的臺階上曬著一層薄薄的沙土。她朝東邊的腰門看了一眼,十幾年前,她的父親就是從這個門出去的。這個窄窄的門仿佛是她記憶中最重要的樞紐,她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試圖從中找出一個答案,用來解釋飛速流轉的光陰的奧秘。門邊擱著的一把支離破碎的油布傘還在原來的位置。布紙被蛀蟻啃噬一空,傘骨畢露。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她父親臨出門之時,曾經拿起這把傘,試著想打開它,並朝她詭譎羞澀地笑了一下,給她留了最後一句話:「普濟就要下雨了。」經過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這把傘也不見得比父親出門時更為朽爛。

  喜鵲不知去哪裡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獨自一個人上了樓,推開了房門,還是老樣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黴味,只是床頭的五斗櫥上多了一隻白色的長頸瓷瓶,瓶中插著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為什麼,看著這朵花,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喜鵲回來的時候,秀米正在沉睡。

  喜鵲一大早就到鄰村趕集去了,滿滿一籃子雞蛋,一個也沒有賣出去。到了中午,她瞧見了楊大卵子的媳婦。她走到喜鵲的跟前,低低地對她說了句:「校長回來了。」早在十多天前,喜鵲就聽說了秀米即將出獄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來了,喜鵲還是覺得有點心慌意亂。她用手護著籃子裡的雞蛋,急急地往回趕。走到村頭,看見渡口的舵工譚水金正朝她走來。

  他的背更駝了。倒插著雙手,黑著臉,遠遠地對她嘟囔了一句:「那個瘋子回來啦?」

  往前走了幾步,他又說:「聽說她是一個人回來的?」

  喜鵲當然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第一句話,表明他對兒子譚四的慘死至今耿耿於懷,而第二句話又表明他惦記著秀米腹中的那個孩子。可憐的水金,他比誰都希望秀米懷著他們譚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風燭殘年的唯一指盼。不過,既然她是一個人回來的,那麼,那個孩子又到哪裡去了呢?

  回到家中,喜鵲把自己關在廚房裡喘了半天的氣,還是不敢去後院的閣樓看秀米。她的心怦怦直跳。畢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與秀米單獨相處過了。尤其最近的這些年,秀米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麵條,端到閣樓上去。推門進去的時候,還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臉,以此給自己壯膽。秀米正在熟睡之中,側著身子,背對著她,衣服和鞋都沒有脫。喜鵲將碗筷輕輕地擱在五斗櫥上,然後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倒退著走了出來,掩上門,下樓去了。

  整整一夜,喜鵲都是在廚房裡度過的,她將洗澡水熱了又熱,等著她的主人下樓來洗澡,可那個閣樓一夜沒有亮燈。第二天早上,她躡手躡腳地來到閣樓上,驚奇地發現,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對著她,碗裡的麵條不知什麼時候已被她吃得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時候,發現碗底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面寫滿了字。她下了樓,將這張字條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兩眼發綠,也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她的心也隨之變得沉重了:她難道忘了我不認識字?這麼說,她的瘋病可一點也沒見好。可喜鵲又擔心主人在上面交代些什麼重要的事,讓她即刻去辦。待了半晌,便拿著這張字條去了丁先生家。

  丁樹則臥病在床,已經六個多月了。都說油盡燈枯,熬不過收小麥了。可等到這年的新麥收上來,丁樹則嘗到了新麥面做成的麵條之後,他的情況並沒有變得更糟,當然,也不會變得更好。他像一隻大蝦似的側彎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濕乎乎的。

  他看了看喜鵲遞過來的字條,咕咚咕咚地咽了幾口口水之後,朝她伸出了三個指頭。

  「有三句話,」丁樹則的牙齒差不多都掉光了,說起話來滿嘴漏風,「第一句寫的是: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意思是說,她已經成了一個啞巴,不能說話了。這是第一句。」

  「她怎麼就不能說話了呢?」喜鵲問道。

  「這就不好說了。」丁樹則道,「她在紙上寫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也就是說,啞了。俗話說,衙門一入深似海,她能活著回來,就算是不錯的了。」

  「就是。」丁師母在一旁插話說,「這人一旦入了監牢,少不得要經受各式各樣的刑罰。讓你變成啞巴,就是刑罰的一種。沒錯,他們給她吃了啞藥,或許是耳屎,她就成啞巴了。這事很容易辦。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會變成啞巴的。」

  「她還寫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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