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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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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禁語 1 秀米被押解到梅城之後,在監獄的地牢中被關押了三個月之久,隨後她被轉移到城南的一處荒廢的驛站,裡面堆滿了棉花。她最後的居所是位於山坳的一幢花園洋房。 這座圍有黑鐵柵籬和衛矛的花園建築是一個英國女傳教士出資修建的。四周樹木深秀,寂然無聲。花園中修造了中國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徑,還有一尊銅質的天使雕像,一座噴泉。由於年深月久,雕像上爬了一層厚厚的綠鏽。這名傳教士為了說服那些虔誠的佛教徒改變信仰,皈依基督,她以六十二歲的高齡開始研讀佛教,同時自學巴利文。五年之後,她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名佛教徒。一八八七年,她在給蘇格蘭地區主教的一封信中曾坦言「佛教在各個方面都要優於基督教」。而上帝的懲罰隨之降臨。一八八八年七月,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騷亂中,她死于梅城城北的一處荒僻的寺院,屍體遭受到「令人髮指的淩辱」。 除了鳥鳴和夜晚的暴雨,這座洋房把秀米與外界的一切聯繫都隔斷了。她覺得這樣很好。渾渾噩噩的大腦,倦怠的身體,日復一日的靜臥,略帶悲哀的閒適,這一切都很適合她。的確,沒有什麼處所比得上監獄。失去自由後的無所用心讓她感到自在。 革命後的龍慶棠正忙於地方勢力的新一輪角逐,當他重新想起這個從普濟來的革命党人之時,秀米已經在獄中被羈押了一年零三個月。到了這個時候,龍慶棠已沒有加害她的意思了,相反,他三番五次派人來獄中探望,送來茶食、精美的點心和各類生活用品。秀米只留下了一方硯臺、一支羊毫毛筆、一塊墨、一本關於桑蠶的書。 據此,龍慶棠隱約猜到了秀米的心境和對農桑的興趣。為了投其所好,他又讓人送來了范成大的《範村菊譜》《梅譜》,陳思的《海棠譜》,袁宏道的《瓶史》,韓彥直的《橘錄》。閱讀這些書籍時,她對龍慶棠產生了一種既厭惡又感激的複雜情感。這年秋天,她被允許在花園內自由走動之後不久,龍慶棠派人給她送來了幾包花種。其中有幾枚看上去既像蒜頭又像水仙的花種,被她種在噴泉邊的沙地上。到了第二年初春,花苗破土而出。花莖修長,花苞肥碩。幾場春雨過後,竟開出紫藍的花朵來。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花。 植物和花卉給她帶來了一些自認為不配享受的樂趣,為此她又陷入了憂傷和悲哀之中。哪怕是一絲的喜悅都會攪亂她的平靜,會讓她想起恥辱而喧囂的過去,尤其是那個在獄中出生的孩子。她甚至都沒有好好看看他。 他一出生就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當天晚上,在恍惚之中,她隱約看見一個身穿皂衣,頭紮紅簪花的老婦人將他抱走了。也許他們將他埋掉了,也許他還活在人世,秀米一概不聞不問。 她的身體複元之後,便以驚人的毅力訓練自己忘掉他,忘掉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所有的人和事。 不管是張季元、小驢子、花家舍的馬弁,還是那些聚集在橫濱的精力旺盛的革命黨人,所有這些人的面孔都變得虛幻起來。他們像煙一樣,遠遠的,淡淡的,風一吹,就全都散了。她重新回過頭來審視過去的歲月,她覺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激流裹挾而去,說不上自願,也談不上強迫;說不上憎惡,也沒有任何慰藉。 寶琛來探監的時候,她拒絕與他見面,只是給他寫了一張字條:未諳夢裡風吹燈,可忍醒時雨打窗。龍慶棠派人來請她看戲,她照例將自己的答覆寫在紙片上:我的心情已不適合任何享樂。這是一個與過去徹底告別的儀式,也是自我折磨的一個部分。懲罰和自我折磨能夠讓她在悲哀的包圍中找到正當的安慰。除了享受悲哀,她的餘生沒有任何使命。 現在的問題是,她即將獲得自由了。這個消息,她覺得快了一些。她不知道何處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 出獄的前一天,龍慶棠突然來到獄中,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而是最後一次。他現在的身份已不是候補知州,而是梅城地方共進會的會長。龍慶棠雖然還不知道秀米已變成了一個啞巴,但他對後者的沉默和冷漠還是表現出了相當的容忍。當然,他也給了她最後的建議:留在梅城,和我們一起幹。甚至立刻給她委任了一個官職,叫做「勸農協會理事長」。 秀米想了想,即鋪紙研墨,以「春籠海棠固宜燕,秋盡山榆已無蟬」一聯答之。慶棠見了,臉一下就紅了。他點點頭,又問道:「那麼,出獄後你打算做什麼?」秀米在紙上寫了這樣一句話:「現在最適合我的,是做一名乞丐。」龍慶棠笑道:「那恐怕不合適。你太漂亮了,也過於年輕。」〔龍慶棠(1864——1933),祖上世代販鹽為業。1886年加入清幫,為寶蔭堂執事,逐漸控制了江淮一帶私鹽販運。1910年補梅城知州,統領地方兵馬。辛亥革命後進入政界,1915年任討袁救國會副總參謀長,1918年退出軍界移居上海青浦,涉足鴉片走私,旋即成為上海清幫中舉足輕重的人物。1933年8月與黃金榮聯合密謀刺殺杜月笙,事敗,被綁巨石,沉入黃浦江中。〕 秀米沒再說什麼。她決定重返普濟。當然,她也只能這麼做。 正是烈日灼人的盛夏,酷暑使她虛弱的身體顯得更加疲憊。午後的街道有一種神秘的沉寂。那些歪歪的店鋪,一片連著一片的行將坍塌的黑瓦,堆砌在黑瓦上的一朵朵白雲,無精打采的賣水人,瓜攤下亮著大肚皮熟睡的肥漢,還有街角抖著空竹的孩子(那空竹嗡嗡地叫著,使人聯想到寺院空曠的鐘聲),都使她感到新鮮而陌生。 她還是第一次正視這個紛亂而甜蜜的人世,它雜亂無章而又各得其所,給她帶來深穩的安寧。她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東瞅西看,左顧右盼,實際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除了一群飛舞的蒼蠅,沒有人注意到她。 在梅城和普濟之間,橫亙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村莊。現在,在正午的烈日下,她還能偶爾回憶起一兩座村莊的名字。這些名字屬兒時歌謠的一部分,屬記憶中柔軟而脆弱,不能觸碰的一部分。那時,她的媽媽帶著她,坐在轎子或手推車上,坐在挑夫的搖籃裡去梅城走親戚,她一邊掀開紅色轎簾的一角打量著那些陌生的人、房屋和樹木,一邊聽她媽媽唱歌: 出了東廂門, 就是西廂門。 前溪村、後溪村, 中間隔著八裡墳 ………… 不知是熟悉的歌調兒,還是這種一陣陣朝她襲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者是她母親在重重疊疊的樹林中呈現出來的那張模糊的臉,使她突然流出了悔恨的淚水。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個夢想中尋找桃花源的父親的替身,也不是在橫濱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間,在搖籃裡熟睡的嬰兒。她悲哀地想到,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記憶深處重新開始的時候,這個生命實際上已經結束了。 她在一個名叫竇莊的村裡討水喝的時候,村裡人毫不懷疑她的乞丐或啞巴身份。她的誇張的手勢引來了一大群圍觀者,其中大部分是孩子。他們用土坷垃砸她,以試探她的反應。她的柔順和沉默刺激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向她做各種鬼臉,一路跟著她,在她的身前身後躥來躥去。他們尖叫著,用毛毛蟲、水蛭、螞蟥、死蛇和各種不知名的昆蟲嚇唬她,用彈弓打她的臉,甚至企圖從背後將她推入路邊的葦塘。 秀米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既不加快步伐,也不停下來觀望;既不生氣,也不露出微笑。最後,孩子們累了,他們垂頭喪氣地站在葦塘邊,迷惑不解地目送她走遠。 當她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她就站在路邊發呆。她想起了小東西。他的身體軟軟地趴在廟裡回廊的陰溝上,積雪融化而成的水在霍霍地流淌。黑色的血線在雪地上緩緩向前流動,被廊下木柱子擋住了去路。即使在那一刻,她也知道,從他那瘦小的身體裡流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他的全部的小小的靈魂。 我是一個傻瓜。她喃喃自語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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