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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這第二句話,前院是你的,後院是我的。這就是說,她要與你分家,陸家大院一分為二,前院歸你,後院歸她,井水不犯河水。至於這最後一句……是讓你把後院竹林裡的鴨棚拆掉。」

  「她心裡一定很恨我,把這個家弄得像個豬圈似的,還養了那麼多雞鴨和牲口。」喜鵲的臉上灰灰的。

  「她這可怨不得你,」師母說,「家裡的地產讓她賣得一文不剩,家中又無積蓄,你一個女兒家,不養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說,如今她刑滿出獄,基本上成了一個廢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還不得靠你養著?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給你了,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愛養什麼就養什麼,別說是養些雞鴨,就是養個漢子,她也管不著。」

  這一席話,說得喜鵲脖子都紅了。

  此後一連數日,喜鵲頻頻出入于丁樹則家中,用丁師母的話來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你踏平了。」

  紙上所書,有些是讓喜鵲幫她在集市上所購之物的名稱,如筆、硯、墨、紙之類,也有一些日常生活瑣事,如「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湯略鹹,淡之可否?」或「閣樓除塵,不必每日為之,十天一掃可也」。再如「群雞破曉即唱,煩人煩人,何不盡殺之?」。

  這最後一句,丁樹則看了,苦笑道:「這孩子果然迂呆。唱曉的是公雞,母雞又不會唱,何必盡殺之?看來革命黨人舊習尚未褪除。母雞盡可留著下蛋,公雞若殺了,送碗湯來我喝。」

  第二天,喜鵲給他端來雞湯的時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聽見公雞打鳴,說明她的耳朵並未聾,只是啞了而已。你有什麼事,不妨直接說給她聽,不必讓我來寫字,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們這番折騰。」

  最離奇的是這樣一張字條:「亟須以下物品,備齊待用:隔年糞汁若干,石硫磺若干,塘泥若干,豆渣若干,活蟛蜞數隻。」

  丁樹則看了,先是苦笑,繼而搖頭:「她要這些不相干的物事做甚?」

  師母看了亦不明其義,只是歎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說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說,根本就不必搭理她。」

  但喜鵲還是暗自決定滿足她。

  她去塘池裡淘塘泥的時候,跌在河裡,差一點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沒有勇氣嘗試第二次,只得在屋前陰溝裡挖了一點硬泥,加水稀釋,像和麵一樣地將它攪得又黏又稠,看上去與塘泥一般無二。豆渣倒好辦,村西豆腐店裡就有。糞汁呢,茅缸裡隨便舀一勺對付即可,反正她也聞不出是今年的還是隔年的。至於活蟛蜞,田野溝渠裡多得是,她央村裡的孩子去捉,不一會兒就捉來了滿滿一蝦簍。最難弄的倒是那個什麼石硫磺,她問了許多人,連藥店的夥計都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後她就買來了幾枚炮仗,折開撚子,將火藥抖出來,摻以黃沙,總算配製出了「石硫磺」。

  她將這些東西備齊,整整齊齊地排列于後院閣樓邊的石階上,然後回到前院,隔著門縫窺探動靜。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後,她看見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樓來,看見她對這些稀罕之物聞了又聞,看見她捋起袖子,像個孩子似的興奮不已。

  原來她要種荷花。

  家裡原是養著兩缸荷花,是那種又闊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寶琛負責照料,每年六七月份開花。老夫人在的時候,常常用荷葉來蒸肉,蒸糍粑,她甚至還能隱隱記得荷葉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見寶琛在缸上架上木條,覆以厚厚的稻草養根。

  寶琛離開普濟之後,這兩缸荷花一直無人照管,喜鵲原以為荷花早已枯死了。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閣樓打掃房間,突然發現缸內竟然開出了一朵紅蓮,又瘦又小。缸內的荷葉只稀疏的幾片,浮於散發出惡臭的黑水之上,葉邊或卷或殘,四周鑲有鋸齒狀的鏽邊。缸內聚集了數不清的臭蟲,人一經過,則轟然而飛,直撞人的臉。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鵲信手摘下,將它拿到閣樓上,插在一隻白色的長頸瓶中。

  原來秀米要侍弄這兩缸荷花了。只見她將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攪和,再加糞汁調勻,將木盆拖到陽光下曝曬。然後她來到荷缸邊,轟去滿缸小蟲,撈出雜草,用木勺將缸內殘水舀幹。只忙得衣衫盡濕,氣喘吁吁,甚至連臉上也都是泥跡斑斑。

  等到太陽落了山,喜鵲終於按捺不住,從門後躥出來,前去幫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根莖上。秀米見她過來,就用腳踢了踢身邊的一隻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鵲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讓自己去池塘裡打水。喜鵲飛跑著打來了水,看著秀米將清水緩緩注入缸內,不由得脫口問了一句:「這樣,有用嗎?」

  當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差不多一個月後,當喜鵲再度來到後院,經過花缸邊時,她驚奇地發現,新出的荷葉竟然擠擠攘攘,把兩個缸都漲滿了。荷葉足有巴掌大小,又黑又綠又肥,蓮葉間開滿了花。一缸淺白,一缸深紅,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喜鵲站在缸邊一直看到天黑,久久不忍離去。早聽寶琛說,這兩缸荷花是老爺養了幾十年的老根珍品,今日一見,果然惹人憐愛。那幾隻蟛蜞從荷葉上翻上翻下,攪得花莖微顫,風過蓮動,習然有聲。

  第二天早上,她去閣樓打掃時,又從書桌上發現了一張字條。她拿去給丁樹則看,丁先生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這是她隨便寫著玩的,不管你什麼事。」

  喜鵲追問他紙上寫的什麼,丁先生說:「紙上寫的芙蓉、芙蕖、水芸、澤芝、蓮、苓、菡萏之類,皆為荷名,而錦邊、銀紅、露桃、雪肌、酒金、小白之類,則是花名,這是讀書人的小把戲,以供騁懷幽思。與你並不相干。」

  過了半晌,丁先生又撚須沉吟道:「時花香草,歷來有美人之名,既可養性,亦能解語。蘭出幽谷,菊隱田圃,梅堆香雪于山嶺,竹揚清芬於窗舍,獨荷辱在泥塗,淪於汙淖,然其出污泥而不染,其品修潔,其性溫婉,秀米之於嘉蓮,蓋因其身世之舛乖乎?雖然,吾觀其志,寂然有遁隱之意,可歎,可歎。」

  喜鵲躊躇道:「丁先生方才這番話,喜鵲倒是半句也聽不懂。」

  見她這麼說,丁樹則那渾濁暗淡的老眼裡就放出一股綠光來,他盯著喜鵲看了一會兒,徐徐道:「若要聽懂我說話,倒也不難。」

  喜鵲不知他話裡是什麼意思,就扭過身來看師娘。丁師娘解釋說:「我看你整天往我家跑,一驚一乍的,那啞巴但凡塗幾個字,你就像得了聖旨似的飛報而來,時間長了也不是辦法,你累,我們更累。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先生一日歸了西,你難道還要刨墳剖棺請他出來替你傳話不成?昨夜我和丁先生商量,不妨讓他教你識幾個字,以我們家先生這一肚子學問,用不了一年半載,你自己就能看得懂她寫的字了。你看如何?」

  喜鵲朝竹床上的那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子瞧了一眼,又看了看滿地滿牆的痰跡,不由得心生畏懼,面有難色。見師娘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只得搪塞說:「師娘容我再想一想。」

  不料師母正色道:「想什麼想?丁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若時運相濟,早就出將入相,位列仙班。今肯屈駕教你讀書,也是你的福分,這麼好的事你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若你不答應,從明日開始,你就不必往我們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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