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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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已經知道那是譚四的孩子。譚四的父親譚水金曾四處托人尋訪這個孩子的下落,希望用一生積攢將孩子贖回,以圖為世代單傳的譚家留下一脈香火。但最後不了了之。那些日子,他整天都聽喜鵲和寶琛說,孩子生出來,又是一個小東西。 宣統二年八月,秀米懷胎九月之後,於獄中生下一個孩子,未及滿月,即由官府出面,讓一名獄吏的奶娘抱走。就在秀米行將被絞死的前夕,武昌事起,辛亥革命驟然爆發,地方各省聞風響應。龍慶棠亦於八月的一個風雨之夜,殺死知府一家三十余口,旋即宣佈梅城獨立。風雨如磐,一日三驚。龍慶棠亦奔走于武昌、廣東、北平之間,與各路豪強互通聲氣。被羈押在幽深地牢中的秀米似乎被人徹底遺忘。只有一位年老的吏卒,日日送飯送水而已。 不過,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老虎離開普濟之前,與父親來到夫人墓前拜別。用寶琛的話來說,他們要永遠離開普濟了。喜鵲無處可去,暫且留下看屋。事實上,直至她最終老死,亦未離開過這個院落。三十二年後,也就是一九四三年夏末,老虎作為新四軍挺進中隊的支隊長,率部進駐普濟的時候,喜鵲已經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了,她一生未嫁,記性亦大不如從前,與她說起以前的事,她只是微微搖頭或頷首微笑而已,大有麥秀黍離之感。小東西墳前的一棵苦楝樹,已有碗口粗細,大片金針花,仍是黃燦燦的一片。老虎坐在濃密的樹蔭下,追思往昔,不勝唏噓。世事滄桑,歲月流轉,而只有小東西在五歲這個年齡上,突然中止。不管在何年何月想起他,總是五歲。〔1969年8月,老虎身為梅城地區革命委員會主任,被免官罷職,接受遊街批鬥。四年後,他來到普濟,這也是最後一次。他在陸家大院那座行將坍塌的閣樓中找到了最後的歸宿之地。他在閣樓的房梁上用褲腰帶懸樑自盡,享年七十六歲。〕 不過,這也都是以後的事了。 老虎和父親回到慶港之後,寶琛曾托人疏通,買下牢頭,先後三次趕往梅城監牢,探望秀米。前兩次,秀米避而不見,亦未說明理由。第三次,秀米總算接受了寶琛捎去的衣物,但仍未能與他相見,只是托人帶出一塊絲質白帕,上書小詩兩句。詩曰: 未諳夢裡風吹燈, 可忍醒時雨打窗。 寶琛見了,亦不甚了了。隨後,音訊漸隔,老虎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任何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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