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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老虎說:「請郎中給夫人瞧病。」

  她緊緊地摟著他,熱氣噴到他的臉上,可她的手指卻是涼涼的。「剛才,我們倆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她問道,聲音像歎息,又像呻吟,她的聲音太輕了,如果老虎不屏住呼吸,根本就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跟姐姐說實話,你都聽見了些什麼?」

  「你問他是不是屬豬的……」老虎說。

  他什麼都不去想,哪兒都不會動。站在那兒任她擺佈。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彈棉花的。」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她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幾天不見,你都長鬍子了。」她的手指撫過他的脖頸,「喲,都長喉結了。」又去捏他的胳膊,「瞧這身板,多結實!」

  老虎的頭有些發暈。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她的手指,她說話的腔調和聲音,還有她嘴裡呼出的氣息都是令人羞恥的,心醉的。

  「好兄弟……」她的腹部緊緊地頂著他的脊背,她的手像水一樣流向他的胸脯。老虎偷偷地吸氣,以便讓她的手從領口順利地進去。她撫摸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兩肋。她手那樣涼,那樣軟,那樣甜蜜。

  「好兄弟,今天的事,可不許告訴別人。」她喃喃地說。

  「不告訴……」老虎說。他的聲音都變了,聽上去就像哭一樣。他在心裡定下了一個主意,不管她說什麼,他都答應,不論她要求自己做什麼,他都會立即去做。「打死我,我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

  「那你叫我姐姐……」

  他就叫她姐姐。

  「叫好姐姐……」

  老虎就叫她好姐姐。

  「這事兒,誰都不能說。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突然,她鬆開了他,回過頭去朝身後張望。他們倆都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咳嗽聲。老虎知道唐六師已經快要攆過來了。

  她在老虎臉上親了一口,說了句:「有人來了。今天晚上,你到學堂來……」隨後她沖他笑了一下,擺動著柔軟的腰肢,走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孟婆婆門前的樹叢裡。老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腦子裡空空的,他甚至都來不及細想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它就結束了。就像做夢一樣,甚至比夢還要奇怪。他覺得身上什麼地方腫脹得厲害,又酸又疼。

  「我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唐六師懷裡夾著一個木頭匣子,已經走到了弄堂口,嘴裡嘀咕道,「其實我來不來這一趟,都沒用了。你家夫人不中了。我昨天下午給她配了一服藥,要是服了藥,一個晚上太平無事,還有回旋的餘地。晚上睡覺,我連衣服都沒脫,這不,你一敲門,我就知道她沒救了。」郎中絮絮叨叨地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郎中又問他:「寶琛去哪兒啦?」

  老虎說:「他去梅城給夫人看壽板去了。」

  「是該看看壽板了。」唐六師說,「不過,還沒這麼快,我看她還有個五六天的光景。」

  進了老夫人的屋,老虎看見隔壁的花二娘已經在那兒了。她正在給夫人額上敷毛巾,夫人的臉有些虛腫,亮亮的,就像打了一層蠟。看見唐六師進來,花二娘道:「剛才她睜開眼睛,我同她說話,她已經不認得人了。」

  唐六師進了屋,在床邊坐下,抓過夫人的那只手來,捏了捏,就搖頭道:「總有一道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事到如今,就是扁鵲再世,我看也是束手無策了。」說完,也不診病,也不配藥,從木匣子裡翻出一杆水煙袋來,蹺著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聞到煙味,老虎忽然有一種不可壓制的想抽煙的衝動。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擔心夫人的病了。眼前的這些人和事似乎都與他無關。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懵懵懂懂地從夫人的屋裡出來,在院中的回廊下坐了一會兒,又去灶下喝了兩碗涼水,心還是怦怦地跳。回到樓上,在床上和衣躺了一會兒,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他反反復複地想著的只有一件事:要是唐六師晚來一會兒,她會不會……

  這時候,小東西忽然翻了一個身,嘴裡突然說了一句:「要下雨了。」

  他是在說夢話,可奇怪的是,他剛說完這句話,老虎果然聽見屋頂的瓦上有了滴滴答答的雨點聲。隨後,窗外的樹影搖動起來,颳風了。

  老虎決定把小東西弄醒,他要是再不找個人說說話,就會憋死的。可他怎麼弄,小東西還是不醒,他胳肢他,拍打他的臉,朝他脖子裡哈氣,他扶他坐起來。沒想到,那小東西坐著也能睡。最後他只好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小東西忽然張開嘴,猛吸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笑了起來。他就是好脾氣,怎麼弄他,他都不惱。

  「你還記得那個彈棉花的人嗎?」老虎問他。

  「哪個彈棉花的人?」

  「就是住在孫姑娘家的那個外地人。」

  「記得啊,怎麼啦?」小東西愣愣地看著他。

  「你還記得我們去孫姑娘家的時候,桌子上有一塊綠頭巾……」

  「什麼頭巾?」

  「還有一把竹篦子。」

  「什麼竹篦子?」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往外說。」老虎道。

  「好,我不說。」

  小東西說完了這句話,就往枕頭上一靠,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屋外雨聲大作。油燈被風吹滅之後,他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那塊頭巾,是翠蓮的。」

  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他聽見自己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

  5

  這場雨下到晌午才停。寶琛一身泥漿地從梅城回來了。他雇了一輛驢車,將夫人的壽板運了回來,還帶回來幾個木匠。木匠卸下擔子,在天井裡叮叮噹當地做起活來,不一會兒,就滿地都是刨花了。

  丁樹則和他老婆也來探病,他們圍著寶琛,商量立碑和寫墓誌的事。花二娘正在廂房裡翻看布料,她們請來了裁縫,要為夫人做壽衣。孟婆婆手裡托著旱煙袋正忙著給客人們遞茶倒水,她逢人就說:「夫人這一走,別的不說,普濟的麻將搭子又少了一個。」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廳堂裡,吸著煙,喝著茶,談東說西。那個裁縫脖子上掛著量衣尺,手裡捏著扁扁的粉餅,在布料上畫著線,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縫,除了喜鵲之外,似乎人人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老夫人雖說還沒死,可一個人躺在屋裡昏睡,已無人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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