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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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會死嗎?」 「會的。」夫人想了想,答道,「你公公活著的時候,常愛說一句話,他說,人生如寄。這話是說呀,這人活著,就像是一件東西寄放在世上,到了時候,就有人來把它取走了。」 「誰把它取走了呢?」 「當然是閻王老爺了。」 這時喜鵲就過來將小東西從床邊拉開,對老虎說:「你領他出去玩兒吧,別在這兒盡說些不吉利的話。」老虎帶著小東西剛從夫人房裡出來,就看見寶琛領著唐六師呼哧呼哧地跑了進來。 這唐六師進了門,就問寶琛:「老夫人剛才吐的血在哪裡?你先領我去看看。」寶琛就帶他去了廳堂。那攤血跡已經讓喜鵲在上面撒了一層草木灰。唐六師問:「那血是紅的,還是黑的?」 寶琛說:「是紅的,和廟上新漆的門一個顏色。」 唐六師點點頭,又俯身聞了聞,搖了搖頭,咂了咂嘴,連說了兩聲「不大好」。這才去夫人房中診病。 夫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郎中配的藥方一連換了三次,還是不見效,等到老虎和小東西進屋去看她的時候,已經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家裡整天都彌漫著一股藥香味。村裡的人都來探病,連夫人在梅城的親眷都來了。喜鵲和寶琛也是眉頭緊鎖,成天搖頭歎息。 有一次,老虎聽見他爹對喜鵲說:「夫人要真的走了,我們爺兒倆在普濟就待不住了。」這麼一說,就觸動了喜鵲的心事,她就咬著手絹哭了起來。老虎聽他爹這麼說,就知道夫人恐怕快不行了。 這天深夜,老虎在睡夢中,忽然被人推醒了。他睜開眼,看見喜鵲正一臉慌亂地坐在他床邊。「快穿衣服。」喜鵲催促道,然後背過身去,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怎麼啦?」老虎揉了揉眼睛,問她。 喜鵲說:「快去請你乾爹來瞧瞧,夫人又吐血了,吐了一大碗,臉都變黑了。」 「我爹呢?」 「他不是去梅城了嗎?」喜鵲道。說完,她就咚咚地跑下樓去了。 老虎記起來了,他爹今天下午去梅城替夫人看壽板去了。孟婆婆說,要做壽材,她家門前的那棵大杏樹是現成的,寶琛想了想,說:「還是去梅城,看一副好的來。」 小東西睡得正香,他正猶豫要不要把小東西叫醒了跟他一塊去,喜鵲又在樓下催他了。 老虎下了樓,來到院外。繁星滿天,月亮已經偏西,看時辰,已是後半夜的光景了。他穿過弄堂朝後村走的時候,村裡的狗一個跟著一個都叫了起來。唐六師的家在後村的桑園邊上。他家世代為醫,傳到他手上,已經是第六代了,他一連娶了三個老婆,還是沒能生出半個兒子來。寶琛曾托夫人登門說情,讓唐六師收老虎做義子,傳他醫術。唐六師礙不過夫人的情面,就勉強答應說:「請貴府管家把那孩子帶來,讓我先幫他看看相。」 那是前年的正月十五,寶琛穿戴整齊,提著漆盒禮品,喜滋滋帶著老虎登門拜師。那郎中一看見他們父子倆,就笑呵呵地說:「歪頭,你讓令郎認我做乾爹,是笑話我生不出兒子來吧。」 寶琛趕忙說:「這是哪兒的話。這是兩全其美的,兩全其美,這個那個,唐家絕學後繼無人,犬子也可以日後有樣手藝,在世上有碗飯吃。」 那郎中說要替老虎看相,卻連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用眼角的餘光朝他輕輕一掃,就搖了搖頭,道:「令郎這副材料,讓他去跟大金牙學殺豬還差不多。」 一句話把寶琛說得笑也不是,急也不是。 過了一會兒,那郎中又說:「我倒不是在說笑,你看他眉眼粗大,骨骼英武,讓他學醫,只怕是大材小用,若從武行出身,將來必有大的造化,做個一兩任府尹不成問題。」 明擺著是推託,可寶琛居然還信以為真,帶著兒子樂呵呵地回去了。他說這唐六師給人看病有下錯藥的時候,可給人看相卻是絲毫不差。打那以後,老虎覺得,因這唐六師「府尹」的預言,父親連跟他說話的語氣都跟平常不一樣了。 老虎來到唐六師的門前,敲了門,半天,屋裡才亮起燈來。這唐六師果然有幾分仙氣,他也不管來人是誰,就在屋裡乾咳了兩聲,送出一句話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老虎一邊往回走,就忽然有點擔心,他也不問問誰來找他看病,就讓我先回,萬一走錯了人家怎麼辦?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回去跟他叮囑一聲,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孫姑娘家門前的池塘邊上。黑夜中,他聽見那扇院門吱嘎一聲就開了。老虎吃了一驚。他知道孫姑娘家住著一個從外鄉來的彈棉花的人,可這個時候,他出來做什麼呢? 隔著樹叢他看見一前一後兩個人影從院裡出來。他聽見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在說:「你還真是屬豬的?」 那男的說:「我是光緒元年生的。」 「你可不許騙我。」那女的說。 「心肝,你自己算算不就知道了?我騙你幹嗎?」說完,那男的就一把將她拖過來,摟住她腰就親起嘴來。 難道是她?她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這麼說,他們倆早就認識。這個彈棉花的果然有些來歷,只是他們說的話,什麼屬豬不屬豬的,聽上去讓人如墜五里霧中。老虎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起幾天前在孫姑娘屋裡看見的那個綠頭巾和竹篦。果然是她。 他聽見,那個女人把男人推開說:「我底下又潮了。」 那男的只是嘿嘿地笑。 他們又低聲地說了幾句什麼話。那男的轉身進屋,隨後,門就關上了。 老虎看見她正經過池塘朝他這邊走過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嚇得一時手足無措,只得硬起頭皮急急地往前走。那個女的顯然是已經發現了他,因為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越走越快。到後來,她就跑了起來。 老虎走到孟婆婆家旁邊的弄堂口,那個女的已經追上他。那女人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上。老虎的周身一陣冰涼,站在那兒,手和腳都不會動了。那女人將臉湊在他的脖子裡,低低說:「老虎,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的聲音像霧一樣,細細柔柔,絲絲縷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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