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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當然,更不會有人去照管小東西了。他和老虎兩個人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丟了茶盞,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要是實在閑得沒事,」寶琛看了老虎一眼,說道,「就去後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

  老虎正愁一身力氣無處發洩,聽父親這麼說,就撇下小東西去後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裡拎著一把彈弓,又往前邊來了。

  「不是讓你去劈柴嗎?」寶琛道。

  「劈好了。」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碼好。」

  「碼好了。」

  「這麼快?」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說。

  寶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兒子一眼,搖搖頭,不再說什麼,自己走了。

  老虎不時地抬頭望天,可太陽仍在天上高高地掛著,一動不動。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喧鬧中,他聽見彈棉花的聲音,悠悠地傳來。他知道這個聲音中藏著一個秘密,他覺得這個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雲,讓風一吹就散開了。他有點擔心,在黑暗來臨之前,還會發生什麼事讓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嗎?真的會有這樣事?她會不會把衣裳都脫光了呢?他反復地問自己。每過一分鐘,都會讓他心驚膽戰。

  有人在輕輕地推他,是喜鵲。

  她提著木桶來井邊打水。

  「發什麼呆呢?」喜鵲說,「幫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斷了。」

  她把木桶遞給他,就用手按著腰眼,在那兒揉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時候,聞到井底撲面而來的涼氣,才知道自己的臉有多麼的燥熱。他把滿滿一桶水遞給喜鵲,喜鵲伸手來接,他卻不撒手。他似乎又聽見翠蓮在黑暗中的聲音,她說,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鵲說這句話,會是什麼樣子?他呆呆地看著她衣服上藍色的小碎花,看著她手臂上細細的絨毛。

  「撒手啊,二百五。」喜鵲急了,她一使勁,桶裡的水就潑了一地。

  「你這是怎麼了?吃錯藥啦?」她狐疑地看著他,那樣子,就像不認識他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東西哄睡了,老虎一個人悄悄地溜下樓來。

  在樓梯口,他碰見了他父親。

  「你不在樓上睡覺,又跑下來做什麼?」寶琛說。

  好在他只不過隨便這麼問一句,他的心思不在這兒。他的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兩個戲班子的領頭,他們正在勸說寶琛在夫人歸天之後搭台唱戲。

  「不唱戲。」寶琛不耐煩地說,「兵荒馬亂的,不唱戲。」他背著手,頭也不回地往後院走了。

  壽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見一個木匠正在往棺蓋上刮灰泥,看樣子是準備上漆了。

  老虎出了院門,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氣,就往學堂的方向疾走。要是在路上碰到什麼人,他應該怎麼說?要是學堂的門關著他應當敲門嗎?要是他敲了門,他們還是不放他進去怎麼辦?一路上,他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問題,每一個都難以對付。好在所有這些問題都不需要一個答案。因為他在路上並沒有碰到什麼人,而且學堂的門是開著的,當他跨進皂龍寺廟門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學堂裡靜寂無聲。每一個房殿中都亮著燈。霧氣中有一些人影出沒,間或有一兩聲咳嗽。觀音殿的回廊和藥師房連在一起,繞過回廊和藥師房的山牆,他就可以看見香積廚了。他知道,翠蓮在那兒的伙房裡管事。奇怪的是,他穿過庭院、回廊的時候,竟然沒有碰到一個人。香積廚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建築,據說在香火鼎盛的年月,那兒可以同時容納一百個僧侶吃飯。房裡的燈光比別處要亮一些。老虎已經來到了香積廚的門口了。在準備進門的時候,老虎最後一次提醒自己:非得這樣不可嗎?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可他的手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老虎冒冒失失地進了屋,發現屋裡除了翠蓮之外,還有另外的七八個人。他們正在開會。一個穿長衫的人,正操著難聽的外地口音在訓話。他聲音不高,可老虎看得出他很生氣。除了他一個人站著之外,其餘的人一律圍桌而坐,包括校長在內,每個人都鐵青著臉。這個外地人似乎沒有留意到老虎的闖入,他說著說著,就罵起人來:不像話,太不像話了!老虎發現,校長的臉色很難看。

  老虎愣愣地站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看見翠蓮在一個勁地給他使眼色。外地人訓完話,就坐下來剔牙。校長站了起來,她檢討說,普濟學堂發生這樣的事,她要負全部責任。因為她沒能約束好自己的部下。校長這時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像刀一樣,亮晶晶的,人臉都變了形。

  他正在有些不知所措,忽然聽見校長說:「你們覺得,這個人,要不要殺?」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個戴舊氊帽的人就說:「要殺,要殺。一定要殺。」

  老虎兩腿一軟,嚇得魂飛魄散:「殺我,你,你們幹嗎要殺我?」

  他這一喊,屋裡的另一個漢子接口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殺了。」

  「那就像你所說,殺了吧。」校長懶懶地說,「他人呢?」

  「人我已經捉起來了,關在馬廄裡了。」王七蛋說。

  王七蛋這句話,讓老虎喘過一口氣來。原來他們要殺的不是我。那他們要殺誰呢?

  這時校長才真正第一次發現了他。

  「老虎。」校長威嚴地叫他。

  「嗯。」老虎餘悸未消,嚇得一哆嗦。翠蓮還在給他遞眼色。

  「你這麼晚到這裡來做什麼?」她說話的聲音不高,可還是讓人感到很害怕。他轉身看了看翠蓮,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尿都憋不住了。

  「老虎,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翠蓮的眉毛往上一揚,提醒他。

  老虎定了定神,這才回答說:「夫人不好了,讓我來叫你回去看看。」

  「小東西呢?他沒跟你在一起?」

  「他睡了。」

  她竟然還會問起小東西。不過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慌亂了。

  校長看著他,半天不說話。

  「你先回去吧,我待會兒就來。」過了半晌,校長道。

  老虎前腳從香積廚出來,翠蓮後腳就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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