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四八


  話雖這麼說,可小東西果然不好意思朝門裡瞧了。他爬到門前的一隻石獅子上,爬上去又溜下來。很快他就玩膩了。

  「咱們走吧。」他說。

  「可我們去哪兒呢?」老虎問他,再一次看看天。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像天一樣闊大,空落落,沒有一點依靠。

  就在這時,他聽見村裡傳來了嗡嗡橐橐的彈棉花的聲音。老虎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個彈棉花的人,「要不,咱們去看人家彈棉花吧。」

  「可我們不知他在誰家呢。」

  「傻瓜,聽聽聲音的方向,我們一會兒就找到了。」

  老虎原以為彈棉花的聲音是從孟婆婆家傳出來的,可到了門前,才發現不是。孟婆婆吸著水煙,穿著一件磨得發亮的皮皂衣,正和幾個人在堂下打麻將。看到他們兩個人走過來,孟婆婆就放下手裡的牌,站起來朝他們招手。「過來,過來,小東西,過來。」孟婆婆笑嘻嘻地喊道。

  他們倆走進屋中,孟婆婆就捧出一把麻花給小東西,讓他用衣服兜著。「可憐,可憐。」孟婆婆嘴裡嘀咕著,仍坐到桌邊打牌。「可憐,可憐。」那幾個也跟著說,「這孩子可憐。」

  「你一根,我一根。」小東西說,遞給老虎一根麻花。

  「那還剩下兩根呢?」老虎說。

  「我們帶回去給婆婆和喜鵲嘗嘗。」

  兩人站在弄堂口,很快就將各自的麻花吃完了。老虎聽見,彈棉花的聲音是從孫姑娘家傳出來的。在老虎來到普濟之前,孫姑娘就被土匪弄死了,她爹孫老頭很快就中了風,在床上挨了半年也一命歸西。那處房子多年來一直閑著,從來不上鎖。村裡要是來個錫匠、木匠什麼的手藝人,就在那落腳做活。

  說來也奇怪,當他們走到孫姑娘家門前的水塘邊上時,彈棉花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我剛才明明聽見,聲音是從那屋子裡飄出來的,這會怎麼沒動靜啦?」

  「我們過去瞧瞧不就得了。」小東西說,「可是可是——」

  「怎麼啦?」

  小東西把那兩根麻花左看右看,眼睛上下翻動,似乎在算帳,「兩根麻花,外婆一根,還剩下一根,是給喜鵲呢?還是給你爹寶琛呢?」

  「你說呢?」

  「給喜鵲吧,寶琛不高興,要是給寶琛,喜鵲又不高興。」

  「那怎麼辦?」

  「我看不如這樣吧,誰也不給,我把它吃了吧。」小東西認真地說。

  「那你就吃了吧。」

  「那我真的吃了?」

  「吃吧。」老虎道。

  小東西不再猶豫,立刻咯嘣咯嘣地吃了起來。

  院子裡靜悄悄的,到處都是雜草。東邊的一處廂房原先是灶屋,屋頂都坍陷了,屋門也已松壞,雜草把門檻都遮住了。院子的盡頭是廳堂,門開著,院子裡明亮的陽光使它看上去顯得一片黝黯。兩側是臥室,各有一扇小窗,窗紙由紅變白,殘破不堪。草叢中有一架木犁,一座碾磨,都已朽損。

  老虎走進廳堂,看見屋子的正中用長凳支起兩塊門板。門板上堆滿了棉花。彈棉花用的大弓就靠在牆上。屋子裡到處是棉絮:梁上、瓦上、椽子上、牆上、油燈上哪兒哪兒都是。彈棉花的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奇怪。」老虎訝異道,「剛剛還聽到當當的聲音,怎麼這一會兒就沒了人影呢?」他撥了撥弦,那大弓就發出當的一聲,把小東西嚇得一縮脖子。

  「人家吃飯去了吧。」小東西說。

  通往兩邊臥室的門,有一扇敞著,門楣上結著一張蜘蛛網。另一扇則關得嚴嚴的。老虎用手輕輕地推了一下,裡面似乎上了閂。彈棉花的人說不定就在屋裡,他想。可他在屋裡幹什麼呢?老虎用力在門上拍兩下,嘴裡喂喂地叫了兩聲,沒有動靜。

  「我有個主意。」小東西忽然道。

  「什麼主意?」

  「乾脆,我把最後這根也吃了吧!」他還惦記著那根麻花。

  「你不是說要留給婆婆嗎?」

  「要是婆婆問起來,我們就說孟婆婆沒給,你說行嗎?」他問道。

  老虎笑了一下:「傻瓜,你不說,你婆婆怎麼會問?」

  「那我就吃了。」小東西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手裡的麻花。

  「吃吧,吃吧。」老虎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

  老虎看見,牆角有一張小四仙桌。桌上放著水煙壺,點煙用的卷紙,一隻口罩,一碗涼茶,一把木榔頭。榔頭邊上還有一方綠色的頭巾,頭巾上還擱著一個篦頭髮用的竹篦子。這頭巾和篦子都是女人用的東西。他的心往下一沉,順手拿起頭巾和篦子,聞了聞,隱隱還有一陣香粉味。這頭巾他好像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他再次看了看那扇關著的房門,想了想,心咚咚地跳起來,難道這屋子裡有一個女人?如果彈棉花的人也在裡面,他們大白天閂著門幹什麼呢?

  「咱們走吧。」小東西已經吃完了麻花,正用舌頭舔著手心的糖稀,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院子,老虎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來朝後面看。當他們走到孟婆婆家屋外的弄堂口的時候,又聽見彈棉花的聲音嗡嗡橐橐地響起來了。

  「真是見鬼了。」老虎忽然站住了,對小東西說,「我們剛走,他那裡又彈上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幹嗎呢?」那房子裡平常沒有人住,哪來的女人用的篦子和頭巾?那究竟是誰的東西?它怎麼看上去那麼眼熟?老虎跟在小東西身後,悶悶地往家走。當然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子虛烏有的男女之事。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個女人的臉來。他甚至想重新回去看個究竟。

  「你說,」他緊走幾步,趕上了小東西,扳著他的肩膀,喘著氣,小聲道,「你說,要是一男一女,大白天關在屋裡,他們,他們會做什麼呢?」

  「那還用問,日屄唄。」小東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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