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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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秀米開列出一張所需款項的清單,讓人挨家挨戶去催討攤派款的時候,村裡的那些有錢人一夜之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後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帶人將一名經營蠶繭的生意人捉了來,扒去衣服,在牛圈裡吊打了一夜了事。 秀米漸漸地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明顯地瘦了,眼眶發黑,無精打采,甚至很少說話,後來就聽說她病了。她整日將自己關在皂龍寺的伽藍殿中,窗戶和屋頂的天窗都蒙上了黑色的綢布,她怕見亮光。她睡不著覺,頭也不梳,飯也不怎麼吃。看見什麼東西都愛出神,除了翠蓮等為數不多的人之外,她與誰都不說話,似乎在故意為什麼事而責罰自己。 那些日子,據村中巡更的人來家中報信說,幾乎每天深夜,他都看見一個黑影在寺院外的樹林裡轉悠,有時一直轉到天亮。他知道是秀米,可不敢靠前,「她會不會……」 夫人知道他想說什麼。那時,村裡幾乎每一個人都相信秀米的確是瘋了。村裡要是有人在路上遇見她,都會把她看成是一個十足的瘋子,遠遠地繞開。巡更人的來訪,使夫人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她經過反復考慮之後,決定直接去寺廟,找女兒好好談一談。 她拎著一籃子雞蛋,趁著黑夜悄悄來到女兒住居的伽藍殿中。無論她說什麼,她怎樣苦苦相勸,秀米就是一言不發。最後夫人流著眼淚對她說:「娘知道你缺錢,我可以拆屋賣地,可以把家中所有的錢都給你,可你也得明白告訴我,你好端端的,搞這些名堂究竟是做什麼?你是哪裡來的那些怪念頭?」 這個時候,秀米開口說話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說道: 「不做什麼,好玩唄!」 一聽這句話,夫人立即號啕大哭。她使勁地揪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頭髮,雙手把地上的方磚打得啪啪響,道:「閨女呀,看來你還真的是瘋了啊。」 不久之後,秀米突然把自己所有的計劃全都廢除了。她也不再讓人登門去讓村中的女子放足,不再讓人敲鑼開會,修建水渠的事也擱置下來。她讓人將寺院門外那塊「地方自治會」的門牌取下來,劈了當柴火燒掉,換上了另一塊匾額:普濟學堂。 她的這一舉動使得村裡的鄉紳們喜出望外。他們認為這是秀米走上正道的開始,那些日子,他們逢人就說:「這回,她總算是做了一件正經事。興辦學校,澤被後世,善哉善哉!」 夫人也認為這是女兒大病初愈的信號。可丁樹則不這麼看。他冷冷地對夫人說:「她的瘋病若是好了,你就把我丁某人的名字倒貼在茅缸上。她辦學校是假,相機而動是真。她只不過略微變換了一下花樣而已,只怕更大的禍亂還在後頭!再說了,她一個黃毛丫頭,何德何能?竟然自任校長,荒唐!」 3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老虎聽見小東西在樓下叫他。他看見小東西一邊吃著餡餅,一邊沖著牆壁撒尿。喜鵲在井邊洗帳子。她赤著腳,高挽著褲腿,在一隻大水盆裡踩著帳子。 「今天不用去放馬了。」他下樓的時候,喜鵲對他說,「翠蓮剛才來吩咐過了,你不用去了。」 「怎麼又不放了?」 「山上的草都枯了,天涼了。」喜鵲說。 「那馬吃什麼呢?」 「喂豆餅唄。」喜鵲把盆裡的帳子踩得鼓鼓囊囊的,「再說,那匹馬餓死了,關你什麼事?整天瞎湊熱鬧。」 她的小腿白得發青,老虎沒法把他的視線從那兒移開。 吃過早飯,老虎問小東西想去哪裡玩,小東西說:「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老虎還真不知道該去哪兒。大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他的爹在賬房裡打算盤,夫人和隔壁的花二娘坐在天井裡,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揀棉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她們把棉球剝開,去了殼,再把棉籽摳出來。黑黑的棉籽在桌上堆得很高。小東西歪在夫人身邊,手裡捏著一隻棉球,夫人就丟下手裡的活,把他摟在懷裡。 「等到這些棉花挑出來,我也該為自己做一件老衣了。」夫人說,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怎麼好好的,又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花二娘道。 夫人仍然是歎氣。 「什麼是老衣?」他們來到屋外的池塘邊,小東西忽然問他。「就是壽衣。」 「那,壽衣是什麼東西?」 「死人穿的衣服。」老虎答道。 「誰死了?」 「沒人死,」老虎抬頭看天,「你外婆也就是這麼說說罷了。」 昨夜刮了一夜的風,天空藍藍的,又高又遠。小東西說,他想去江邊看船。到了秋天,河道和港汊變窄、變淺了,到處都是白白的茅穗。菖蒲裹了一層鐵銹,毛茸茸的,有幾個人在乾涸的水塘中挖藕。 他們來到渡口,看見舵工水金正在船上補帆。江面上沒有風,太陽暖暖的。高彩霞坐在門前的一張木椅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臉上病懨懨的,嘴裡卻罵罵咧咧。她罵校長是臊狐狸精,不知她施了什麼魔法,將她的兒子譚四給罩住了。聽人說,高彩霞的病都是被她的兒子譚四氣出來的。她的兒子譚四是個結巴,整天在普濟學堂裡轉悠。和他爹水金一樣,譚四也下得一手好棋。 在普濟,除了這對父子倆,沒人會下棋。來船上跟他們下棋的人都是慕名而來的外地人。據說在梅城的知府大人還專門派人抬來大轎,接他們去衙門住過一段時間。可結巴譚四如今只陪校長下棋,吃住都在皂龍寺裡,整年整月地不回船上住。用夫人的話來說,這結巴一看到秀米,兩眼就發呆。 高彩霞和水金都不搭理他們。小東西故意將水潑到水金身上,在船上爬上爬下,水金也不理他。小東西又用泥塊砸他,水金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他在穿針引線的時候,怎麼看都像個女人。別看水金不愛說話,人卻絕頂聰明。他的心眼比網眼還多。校長那年引長江水灌溉農田,大堤崩塌,江水橫溢,眼看普濟就要成為漁鄉澤國,全村老幼,哭聲震天,校長臉都嚇白了。那譚水金卻不慌不忙地搖來一艘小船,鑿漏了船底,一下就把江堤的缺口堵住了。 兩人在渡口玩了半天,漸漸也覺得無趣。小東西撲閃著大眼睛對老虎說:「要不然,咱們還是去皂龍寺轉轉?」 老虎知道他又在想他娘了。 普濟學堂的門前空空蕩蕩。門前的那座舊戲臺已多年不唱戲了,長滿了蒿草和茅穗。成群的蜻蜓在那兒飛來飛去。學堂的門緊緊地關著,透過門縫往裡一瞧,裡面全是人,熱鬧著呢。老虎看見那些不知從哪兒來的漢子打著赤膊,在院子裡舞槍弄棒。他還看見有幾個人在大榆樹上,抓住一根繩子,用腳一蹬,噌噌噌,用不了幾步,就爬到樹枝上了。小東西跪在地上,扒著門縫往裡看,一動不動。 「看到了嗎?」老虎問他。 「誰?」 「你娘啊!」 「我又不曾看她。」小東西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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