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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夫人有些猶豫地看著寶琛,寶琛則低頭不語。正在躊躇間,他們看見秀米從樓上下來了。她頭上盤著一隻高高的髮髻,用黑色絲網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樣子。她的身旁跟著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那人懷裡夾著一把破舊的油布傘。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前院走過來。在經過丁樹則身邊的時候,兩人只顧說話,竟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過去了。

  丁樹則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氣得嘴唇發抖,渾身哆嗦,但還是勉強嘿嘿地乾笑了兩聲,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沒認出我來……」還是趙小鳳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將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麼!」秀米扭頭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樹則朝前跨了幾步,紅著臉道:「秀秀,你,你不認得老朽了嗎?」

  秀米斜著眼看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道:「怎麼不認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說完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同那人逕自走了。

  丁樹則張著嘴,有些發窘,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他們走遠了,才一個人搖頭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歎可歎,可惱可惱!原來她認得我,認得我卻又不與我說話,這是什麼道理?」夫人和寶琛趕緊上前好言勸慰,要讓丁先生和師娘去客廳侍茶敘話,丁先生死活不依,執意要走。

  「不說了,不說了。」丁先生搖手說,「她眼中既然沒我這個老師,我也就只當沒她這個學生。」

  他老婆一旁幫腔說:「對,我們犯不著,我們走!再也不來了。」

  他們發誓賭咒說,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陸家的門檻一步,顯然受了刺激。可話雖這麼說,在往後的三四天當中,丁樹則又一連來了七八趟。

  「就如同夢遊一般,」丁樹則一旦回過神來,又恢復了往日的驕矜之氣,「她那雙眼睛,透著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慄,依我看,就和她那白癡父親發瘋前一模一樣,要麼是魂魄離了身,要麼是鬼魂附了體,我看她八成是瘋了。」

  「對,她一定是瘋了。」丁師娘斬釘截鐵地說。

  「想當年,她那個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罷官回籍,衰朽日增,卻不知修身養性,攤書自遣,整日沉湎于桃花虛境之中,遂至瘋癲,可笑亦複可憐。如今國事乖違,變亂驟起;時艱事危,道德淪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瘋子紛紛出籠……」

  「且不管她瘋與不瘋,」老夫人道,「我們還得想個辦法,不能任她胡鬧下去。」

  她這一說,丁樹則立即不作聲了。幾個人相對枯坐,唯有長歎而已。末了,丁樹則道:「你也不用著急,先看看她是怎麼個鬧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辦——」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著丁樹則。

  「花點錢,從外面雇幾個人來,用麻繩勒死她便是。」

  秀米還真的鬧出不少事來。她在普濟的日子一長,身邊已漸漸聚集起了一幫人馬。除了翠蓮之外(用夫人的話說,這個婊子儼然就是個鐵杆軍師),還有舵工譚四、窯工徐福、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兩兄弟、二禿子、大金牙、孫歪嘴、楊大卵子、寡婦丁氏、接生婆陳三姐……(用喜鵲的話來說,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來于梅城、慶港、長洲一帶的陌生人和乞丐,聲勢一天天壯大起來。事情的進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預料。那時,丁樹則有一句話常常掛在嘴邊。他說:「照這樣下去,還沒等到我們找人來弄她,她就先要將我們勒死了。」

  他們搞了一個放足會,挨家挨戶去讓人家放足。夫人剛開始還不知道「放足會」是幹什麼的,就去問喜鵲,喜鵲說:「就是不讓裹小腳。」

  「幹嗎不讓人家裹小腳?」夫人大惑不解。

  喜鵲說:「這樣跑得快。」

  「你本身是一雙大腳,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麼叫做『婚姻自主』?」

  「就是隨便結婚。」喜鵲道,「無須經父母同意。」

  「也不用媒人?」

  「不用媒人。」

  「可沒有媒婆,這婚姻怎麼個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說糊塗了。

  「嗐!就是,就是,還不就是……」喜鵲的臉紅到耳根,「就像那楊大卵子和丁寡婦一樣。」

  「這楊忠貴和丁寡婦又是怎麼回事?」

  「楊大卵子看中了丁寡婦,就卷起自己的鋪蓋,住到丁寡婦家,兩人就……就算成親啦。」喜鵲說。

  很快就成立了普濟地方自治會。那時的皂龍寺已經修葺一新,加固了牆體,刷了石灰,更換了椽梁和屋瓦,又在兩邊新蓋了幾間廂房。秀米和翠蓮都已經搬到了寺廟中居住。他們在那座偌大的廟宇中設立了育嬰堂、書籍室、療病所和養老院。秀米和她的那些手下,整天關在廟中開會。按照她龐大的計劃,他們還準備修建一道水渠,將長江和普濟所有的農田連接在一起;開辦食堂,讓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飯;她打算設立名目繁多的部門,甚至還包括了殯儀館和監獄。

  不過,普濟的那些老實巴交的人很少光顧那座廟宇。除了秀米自己的兒子,那個沒有名字的小東西之外,村裡也很少有人將孩子送到育嬰室。後來就連小東西也被夫人差人偷偷地抱走了。養老院中收留的那些老人,大多是些流浪各處的乞丐,或者是鄰村失去依靠的鰥寡老人。療病所也形同虛設。雖然秀米從梅城請來了一位新式大夫,此人也去過日本,據說,不用號脈就能給人治病;但普濟人生了病,還是去找唐六師診治,有些人甚至寧可躺在床上等死,也不去自治會嘗試新的療法。至於水渠,秀米倒是讓人在江堤上挖開了一個口子,試著將長江水引入農田,卻差一點釀成江水決堤的大禍,給普濟帶來滅頂之災。

  隨著時間的推移,錢很快就成了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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