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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夫人和寶琛還沒有時間去估量、盤算眼下的一切,因為,腳夫已經把那個小東西夾在腋下,逕自闖了進來。那個小東西身上穿著層層的棉衣,臉上紅撲撲的。夫人剛從腳夫手裡將他接過來,他的眼睛就睜開了,骨碌碌地看著夫人,不哭也不鬧。逗弄或照料這個小玩意兒,使夫人暫時也不至於無事可幹。

  後來,夫人似乎很後悔,她覺得讓女兒待在那樣一個著了魔的閣樓裡並非明智之舉。那處閣樓多年來已成了一個夢魘,一道魔咒。她的丈夫陸侃就在那個閣樓裡發瘋的,而張季元死前也曾在那兒居住了大半年的時光。夫人當然也不會忘記,若不是為了重修那座閣樓而引狼入室,秀米也不至於落入花家舍的土匪之手。十年來,它一直空關著。青苔滋生,葛藤瘋長,每當天降大雨之前,就會有成群的蝙蝠嘁嘁喳喳,繞樓而飛。

  秀米自從上了閣樓之後,一連幾天也沒見下來。一天三頓飯,都由翠蓮送上去。每次從樓上下來,她都神氣活現的,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漫不經心,連夫人跟她說話,也愛搭不理。

  「這個小蹄子,看來已經被秀米收服了。仗著有人替她撐腰,越發地變得沒規矩。」夫人總愛跟寶琛這樣嘮叨。

  夫人雖說心中惱怒,但與翠蓮說話的語調已經不比往昔了。為了探聽女兒的動靜,她決定暫且忍氣吞聲。

  「她的那些箱子裡裝的是啥東西?」夫人強裝笑臉,問道。

  「書。」翠蓮回答。

  「她每天都在樓上做些啥?」

  「看書。」

  日子一天天地挨過去,夫人的擔心也一天天地增加。既然她亦步亦趨地走上了她父親當年的老路,發瘋似乎是唯一可以期待的結果。「她那天回來時候,我看她的神情,與當年她爹發瘋前簡直一模一樣。」夫人回憶說。她與寶琛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夫人還是執意要沿用當年對付陸侃老爺的辦法:請道士來捉鬼。

  那個道士是個跛子。他手執羅盤、布幌,提著寶箱,來到院中,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那個閣樓鬼氣浩大。他問夫人能不能上樓去看看,夫人有點擔心。女兒畢竟是去過東洋、見過世面的人,萬一秀米與他照了面,鬧將起來怎麼辦?她讓寶琛拿主意,寶琛的回答是:「人既然請來了,就讓他上去試試吧。」

  那個道士一搖一晃地上樓去了。奇怪的是,道士上樓之後,半日全無動靜,那個閣樓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夫人著實有點著急了,就催喜鵲上樓察看(她已經不再使喚翠蓮了)。喜鵲提心吊膽地上了樓,不一會兒就下來了,說:「那道士正和姐姐有說有笑,坐在桌邊談天呢。」

  她這一說,讓夫人更加狐疑。她看了看寶琛,可寶琛也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末了,夫人自語道:「怪事!她倒是和道士談得來。」

  那個道士到了天黑,才從樓上一跛一拐地下來。一句話也沒說,就徑直朝門外走。夫人、寶琛都追著他,想問出個究竟來,那道士也不搭話,笑嘻嘻地只顧往外走,連預先說好的銀子也不收。臨出門之前,突然回過來,扔下一句話來:

  「嗨!這大清國,眼見得就要完啦。」

  這句話,老虎聽得十分真切。要在過去,這句話說出口,是要誅滅九族的,可如今它卻從一個小道士的口中隨便地說出來,看來這大清的確是要完蛋了。不過老夫人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事實上,事情要比她擔心的嚴重得多。

  大約半個多月之後,秀米突然從樓上下來了。她懷裡夾著一把從日本帶回來的小洋傘,提著一隻精細的小皮包,朝渡口的方向去了。兩天后又從渡口回來了,而且帶回來兩個年輕人。自此之後,陌生人穿梭往來,弄得家裡像個客店似的。天長日久,寶琛似乎看出了一點名堂,他悄悄地對夫人說:「你說她走了當年陸老爺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張季元。那個死鬼,陰魂不散!」

  好在小東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擔驚受怕之餘,總算還有點安慰。她每天與小東西形影不離,而秀米卻早已將這個孩子忘得一乾二淨。夫人心中煩悶,就常常摟著他說話,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你娘回來的頭天晚上,我看見西邊的天上,出現了一顆很亮的星辰,原來我還以為是個吉兆,沒想到卻是一顆災星。」

  和當年的張季元一樣,幾乎每個月,秀米都要離家外出一次,短則一兩天,長則三五日。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根據寶琛的觀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總是在信差來到普濟後的第二天。

  這個信差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可對於寶琛旁敲側擊的盤問則口風甚緊,諱莫如深。「這說明,有一個人躲在暗處,通過信差對秀米發號施令。」寶琛給夫人分析道。可是,這個在暗處發號施令的人又是誰呢?

  到了這一年的夏末,村裡那些消息靈通的人就傳出話來,似乎秀米與梅城一帶的清幫人物過往甚密。這些年來,梅城清幫的大佬,像徐寶山、龍慶棠二人的名號,老虎倒也時常聽人說起。他們販賣煙土,運售私鹽,甚至在江上公開搶劫裝運絲綢的官船。秀米怎麼會和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開始還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風呼呼地吹來,把門窗刮得嘭嘭直響,不時有瓦片吹落地上的碎裂聲。差不多午夜時分,一陣急急的敲門聲把老虎驚醒了。那時,老虎還和他爹睡在東廂房。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見燈亮著,寶琛已經出去了。老虎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來到了前院,他看見喜鵲手裡擎著一盞燈,正和老夫人站在樓梯口的房檐下。

  院門已經開了,秀米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她的身邊還站著四五個人,地上擱著三隻棺材似的大木箱。其中有一個人喘著氣,對寶琛吩咐說:「你去拿兩把鐵鍬來。」寶琛拿來了鐵鍬交給他們,又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對秀米說:「這木箱子裡裝的是啥東西?」

  「死人。」秀米用手攏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笑道。

  隨後,秀米就和那些人拿著鐵鍬出去了。雨還在下個不停。

  寶琛圍著那三隻大木箱轉了半天,透過板縫往裡面看了看,又叫喜鵲,讓她拿燈過去。喜鵲畏畏縮縮不敢過去,寶琛只得自己過來取燈。老虎看見他爹舉著燈,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後,一聲不吭地朝這邊走過來了。看上去他十分鎮定,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渾身發抖,嘴唇哆嗦,緊張和恐懼使他不停地說著髒話。在老虎的記憶中,老實巴交的父親是從來不說髒話的,可這天他受了一點刺激,那些憋在肚子裡的髒話就一股腦兒全出來了。

  「日屄,日屄。」寶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屄的槍!」

  第二天,老虎一醒來,就跑到天井裡,想去見識一下他父親所說的那些槍。可是天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陽曬乾的泥跡之外,什麼都沒有。

  夫人覺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須馬上阻止女兒的胡鬧。因為在她看來,「槍,可不是鬧著玩的。」而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個有見識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後,挑中的這個人,就是秀米當年的私塾先生——丁樹則。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登門造訪,聽到風聲後的丁樹則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

  丁樹則上了年紀,頭髮和鬍子全白了,連說話都氣喘。他由老婆趙小鳳攙扶著,顫巍巍地來到院中,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秀米。

  夫人趕緊迎出來,壓低了嗓門對他說:「丁先生,我這個丫頭,已不是從前的光景,脾氣有些古怪……」丁樹則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來,我自有話問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說:「我這個丫頭,回來這麼些時日,連我也不曾與她照過幾次面……她那雙眼睛,不認得人。」

  丁樹則頗不耐煩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紋磚,說道:「不礙事,好歹我教過她幾年書,你只管叫她下來。」

  「沒錯。」趙小鳳在一旁附和著說,「別人她可以不理,這個老師她還是要認的,你只管去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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