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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老虎想了想,就認真地回答說:「革命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打誰的耳光就打誰的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他突然站住了,眼睛裡亮晶晶的,不懷好意地看著小東西,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對他說:「告訴我,你最想跟誰睡覺?」

  他原以為小東西一定會說:媽媽,不料小東西高度警惕地看著他,想了想,說:「誰也不跟,我自己睡。」

  他們倆走到村口的時候,隱隱約約地看見村裡的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手裡握著大刀,攔住了一個外鄉人,一邊問這問那,一邊推推搡搡。那個外鄉人背上背著一架長長的木弓,在路上被他們推得直打轉。看上去,他是一個彈棉花的。他們盤問了他半天,又在他臉上扇了幾個耳光,就放他走了。

  老虎得意地對小東西說:「我說的沒錯吧,想打誰耳光就打誰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可是,他們幹嗎要攔住他呀?」小東西問。

  「他們在奉命盤查可疑的人。」

  「什麼是可疑的人?」小東西又問。

  「探子。」

  「什麼是探子?」

  「探子就是——」老虎想了半天,回答道,「探子就是假裝自己不是探子……」

  他大概覺得自己沒有把這件事說清楚,就又補充道:「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探子?王七蛋他們是在找個茬打人玩兒。」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家門口了。喜鵲和寶琛都在四下裡找他們。

  晚上吃飯的時候,夫人又在不住地長籲短歎。她今年才五十多歲,頭髮全白了,說話、走路都像是一個老太婆。她的手抖得厲害,甚至端不住碗、拿不穩筷子,又咳又喘,還常常疑神疑鬼。她的記性也糟透了,說起話來絮絮叨叨、顛三倒四。有的時候,一個人望著自己牆上的影子自言自語,也不在乎別人聽不聽。通常,她在嘮叨之前,有兩句開場白:

  要麼是:「這都是我作的孽啊!」

  要麼是:「這都是報應啊!」

  如果說的是前一句,這表明她接下來要罵自己了。但是,她究竟作了什麼孽呢?老虎從來就沒有弄清楚過。聽喜鵲說,夫人在後悔當初不該把一個叫張季元的年輕人領到家中來。這張季元老虎見過,聽說他是個革命黨人。他是被人綁了石頭扔到江中淹死的,用普濟當地的說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

  如果她說的是後面一句,那就表明她要罵校長。今天她說的是後一句。

  「這都是報應啊!」夫人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當著眾人的面,將它抹在了桌子腿上。

  「我是好端端地打理她出嫁的,衣裳、被褥、首飾,別人該有的,她一件也不曾少。誰知道路上遇到了土匪。第二天長洲親家派人來送信,我才知道實情。村裡的老輩們說,土匪搶人,多半是為了贖金,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必然有人登門取贖金,交了錢,人就能放回來。我是天天等,日日盼,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把眼睛都望穿了,一過大半年,屁,連個鬼影子也不見。」

  每當夫人說到這裡,小東西就咯咯地笑起來,他一聽見夫人說「屁」這個字,就會咯咯地傻笑。

  「秀米這孩子,竟然說我捨不得花錢去贖她!要是真的有人來取贖金,我會捨不得那幾個錢嗎?這話虧她也會說出口,別說家裡還有點積蓄,就是沒錢,我哪怕拆房賣屋,把家裡田產都賣了,也要贖她回來。寶琛、喜鵲,你們都說說,你們可曾看見有個什麼人來取贖金?」

  喜鵲低著頭道:「不曾有人來過。連個影子也沒有。」

  寶琛說:「別說來人了,我還恨不得上門給他們送過去呢,可草鞋走爛了六七雙,也不曾打聽得她的半點消息,誰知道她原來就在花家舍。」

  老虎不知道這花家舍在哪,既然他爹這麼說,這地方離普濟大概也不算太遠。寶琛和喜鵲連哄帶勸,好說歹說,費了半天的口舌,夫人這才抬袖擦了擦眼淚,又怯怯地靠著牆發了半天呆,這才端起飯碗吃飯。

  小東西瘋玩了一天,看來是累了,飯沒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夫人趕緊吩咐喜鵲將他抱到樓上去睡,又讓老虎去灶下打水,給小東西洗腳。可等到老虎提了水,走到樓上,小東西卻又醒了,正在床上和喜鵲打鬧。

  自從校長回到普濟之後,小東西一直都跟著老夫人睡。可近來夫人老咳嗽,她擔心把自己一身的衰病傳給他,才讓他跟老虎睡。用寶琛的話來說,這小東西如今就成了夫人的命: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又怕化了。

  「他們真的要去打梅城嗎?」老虎對喜鵲說。

  「你說誰?」

  「校長他們。」

  「你聽誰說的?」喜鵲似乎嚇了一跳。她正在撣床。她的腰、胸脯和屁股看上去是那麼的柔軟,就連她的影子投在對面的牆上,都是軟軟的。

  「我聽翠蓮說的。」老虎道。

  中午他和小東西去馬廄牽馬的時候,看見翠蓮正在學堂的池塘邊和另外幾個人說著這件事。他在看翠蓮的時候,也覺得怎麼也看不夠。她的屁股可要比喜鵲大得多。不知為什麼,最近這些日子,他一見到女人,不管是什麼人,就心裡發慌,嘴裡發幹,眼睛發直。

  「不會吧?」喜鵲自語道,臉色立刻嚇得發了白。她這個人膽子小得像綠豆一樣,看見自己的影子也會嚇一跳。

  「大人的事,你們孩子不要去管,聽見了什麼,也放在肚子裡,不要到處去亂說。」末了,她這樣說。

  撣好了床,喜鵲用手探了探水溫,然後將小東西抱在懷裡,替他洗腳。小東西兩隻腳撲打著水花,濺得滿地都是,喜鵲也不生氣,還去撓他的腳底板。小東西就鑽在她懷裡咯咯地傻笑,他的腦袋居然可以隨意地在她胸前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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