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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三章 小東西

  1

  校長的身影從黑漆漆的屏風後面閃了出來。她的那張臉上佈滿了憂戚。屋子裡光線暗淡。木椅、梳粧檯、屏風、雕花大床、擺著花瓶的條案,都堅硬如鐵,泛著冷冷的光,唯有她身上的絲綢是柔軟的。她只要稍稍移動腳步,綢衫就會發出與空氣摩擦的窸窣聲。她的臉是悲哀的,她的歎息聲是悲哀的,甚至就連她打了一個嗝兒,也能讓人聞到悲哀的氣味。

  老虎覺得那張臉恍恍惚惚的,總也看不真切,就像浸在河水中的月亮,漂來蕩去;又像是拂過麥地的一片雲翳,似有若無。可是,他還是能感覺到她那鋒利的目光,猶如刀刃一樣寒氣逼人。

  「虎子——你過來。」校長在叫他,聲音仿佛耳語。她並不看他,對著花鏡,正把髮髻在頭頂上高高地盤起。老虎走近她。她的衣裳並不是白色的,而是杏黃色,上面還繡著一朵朵小碎花。空氣中滿是妝粉味,異香撲鼻。

  「你的臉怎麼啦?」校長問他,仍然不看他,嘴裡噙著一枚銀釵。

  「昨天叫馬蜂蜇了。」老虎說。

  「不要緊。」她嫣然一笑。老虎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笑,「我擠一點奶水給你塗一塗,一會兒就會消腫的。」

  怎麼可能?老虎吃了一驚。莫非是自己聽錯了?他呆呆地看著校長,心突突亂跳。但是但是但是,但是校長已經伸手到腋下,迅速解開了側襟的銀扣,從滾著綠邊的衣襟中托出一隻白馥馥的奶子來。

  「校長——」老虎嚇得渾身一哆嗦,身體猛地往下一墜……

  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是躺在一處平緩的山坡上,正在給校長放馬。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隻暗紅色的火球,在樹林間閃閃爍爍。渾身都是汗,讓山風一吹,前胸後背都是涼陰陰的。有那麼一陣子,他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裡,心怦怦地跳,腦子裡昏昏沉沉的。

  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來歷,那麼,夢是從哪裡來的呢?老虎這樣想道。校長那個幽暗的、散發著妝粉味的臥房就像聳立在雲端,他一跤跌落下來,醒在了山坡上齊腰深的草窠子裡。能不能反過來,從什麼地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醒在夢裡面:校長的手解開衣襟的紐扣,朝他嫣然一笑……老虎這樣想下去,不覺有些害怕。山下那叢被晚照染紅的樹林,樹林中像一隻癩蛤蟆一樣蹲伏著的皂龍寺,還有蟋蟀的叫聲,都變得虛幻起來。

  老虎從草叢裡爬起來,一邊撒尿,一邊朝山下張望。那座寺廟的屋頂已翻修一新。寺裡原本就沒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過路的乞丐和游方僧在那裡避雨歇腳,廟前有一方池塘,塘邊有一個土壘的戲臺,逢年過節,從安徽、杭州來的戲班子就在那兒唱戲。自從校長從日本回來之後,屋頂上鋪了新瓦,歪歪的山牆也用鉚釘加固,另外,在廟宇的兩側,又新建了幾間廂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濟學堂。不過,老虎從來沒有看見有什麼人去學堂讀書,只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光頭赤膊大漢從大門裡進進出出,嘴裡哼著小曲,舞槍弄棒,打打殺殺。

  寺廟後邊的官道上,小東西正騎在馬背上,用力夾著馬肚,嘴裡嘚呀駕呀地叫著,可那匹白馬只是溫順地昂著頭,一動不動,好像在想它的心事。

  村裡人都叫他小東西,上了年紀的老人叫他小少爺。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背地裡叫他小雜種。當年,校長從日本回到普濟的時候,也把他捎了來,只有兩歲,話還說不利索,伏在腳夫的背上呼呼大睡。老夫人說,這小東西是校長在返鄉途中撿回來的野孩子,村裡人都信以為真。不過,等他長到三四歲時,眉眼中已經可以看出校長的神情了,嘴唇、鼻子和眉毛都像。有人就在村裡面放風說,這孩子說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窩裡被「排子槍」打出來的。

  私塾先生丁樹則最愛管閒事。有一次,他們正在河邊玩,丁樹則拄著一根拐杖走到他們跟前,蹲下身來,捏住小東西的手,問他:「你還記得你爹是誰嗎?」小東西搖搖頭,說不曉得。丁樹則又問:「那你知道你姓什麼嗎?」小東西還是搖搖頭,不作聲。「我來給你取個名兒,你要不要?」丁樹則眯著眼睛看他。小東西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用腳踢著河邊的沙子。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呢,叫普濟,你就叫普濟吧。普濟,這個名字好,要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宰相,這名字叫出去也是當當響;要是做了和尚呢,連法號都省了。」丁樹則嘿嘿地笑著,「姓呢,就隨你的外公,姓陸,你可要記好了。」

  人們仍叫他小東西。

  校長從來不管他,要是在路上遇見了,她連正眼都不瞧他。小東西也不敢叫她媽,跟著大夥兒一塊叫她「校長」。老夫人最疼他,她不叫他小東西,而是叫他「嘟嘟寶」「心肝尖兒」「臭屁寶貝」「小棉襖」「小腳爐」。

  「我拼命地用腳踢它,它還是不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當老虎從小坡上下來,小東西滿臉不高興地對他說。

  「還好沒跑,它要是撒開腿跑起來,你早就被摔成一攤狗屎了。」老虎像個大人似的教訓他道,「想騎馬,你還太小啦。」他拽過韁繩來,牽著馬朝池塘邊的馬廄走去。天已經黑下來了。

  「我剛才在山坡上睡了一大覺。」老虎打著呵欠說,「還做了一個夢。」小東西對他的夢不感興趣。他在馬背上晃了晃他的小拳頭,對老虎說:「你猜猜看,我手裡是什麼?」還沒等老虎回答,他就將拳頭鬆開了,攤開手,呆呆地笑。

  那是一隻蜻蜓,早已被他捏爛了。

  「我夢見了你媽媽——」老虎說。他猶豫著,要不要把夢裡的事情告訴他。

  「那有什麼稀奇。」小東西不屑一顧地說,「我天天晚上都會夢見她。」

  「那都是從小照看的。」老虎說。

  小東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媽媽在日本時拍的小照,小東西唯一的寶貝。他不知道將它藏在哪裡才好。一會兒塞在中衣的衣兜裡,一會兒壓在床鋪的枕席底下,沒事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來看。可是這張小照還是被喜鵲弄壞了,她把它泡在水盆裡,用棒槌捶,又用手搓,等到小東西從褲兜裡將它翻出來的時候,它早已經變成一團硬硬的紙疙瘩了。小東西追著喜鵲又哭又咬,就像瘋了一般,鬧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將小照放在水裡泡開,輕輕地撫平,放在灶膛裡烘乾。照片上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小東西還是視如珍寶,他再也不敢隨身帶著它了。一提起這些事,老夫人總是不停地抹眼淚,甩鼻涕:「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來,他都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娘的呢?」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說起來就沒個完。

  老虎走到池塘邊,讓馬喝了水,然後再將它牽回馬廄裡去。小東西早已抱來了一抱幹稻草扔在食槽邊,兩個人都將鞋子上的馬糞在路檻上蹭了蹭,這才關上門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你說,什麼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東西突然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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