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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當時,五爺慶德正眯著眼睛打盹。馬弁沖她傻傻地笑,目光羞怯而貪婪,露出一口白牙,以為慶德看不見。可秀米只要偶爾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去,撫弄著刀把上紅色的纓絡,他的一隻腳也擱在木桌上,只不過,腳上的布鞋破了兩個洞,露出了裡面的腳趾。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笑。後來慶德將紅紅的煙球磕在他的手心裡,刺刺地冒出焦煙來,疼得他雙腳亂跳。可等到慶德睡著了,他就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還是呆呆地看著秀米,還是笑。

  馬弁緊緊地摟著她,他的指甲恨不得要摳到她的肉裡去,渾身上下依舊戰慄不已。

  「我就想這樣抱著你。怎麼也不鬆開。就是有人將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鬆開。」馬弁說。他說話的時候,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

  「六個當家的,叫你殺了五個,還有什麼人會來砍你?」秀米道。

  馬弁沒有吱聲,他的嘴已經移到了她的胸脯上。舔她身上的汗,他的舌頭熱熱的,可吸進去的氣卻是涼的。他開始沒有碰她的乳頭,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笨手笨腳的,顯得猶豫不決。秀米突然感到頭暈目眩,她的眼睛迷離無神,身體如一張弓似的猛然繃緊了,她的腿伸得筆直,腳尖使勁地抵住床沿,她的身體像春天的湖汊漲滿了湖水。她閉上了眼睛,看不見羞恥。

  「當初,不要說殺他們,就連想也不敢想。而五爺,我平時抬頭看他一眼也不敢,怎麼會想到要殺他?更何況,我就是想殺他,也殺不掉。他用煙燙我,讓我喝馬尿,吃馬糞,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會因為他燙了我一下,就會要殺死他。」馬弁道。

  「那是怎麼,噢,輕一點……那是……怎麼回事?」秀米道。她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馬弁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淤泥和青草的味兒。

  「是因為那天碰到了小驢子。」

  「小驢子?」

  「對,小驢子。他從很遠的地方來。他來花家舍給人看相算命。」馬弁說。

  「他的左手上是不是長著六個指頭?」秀米問他。

  「姐姐怎麼知道?這麼說姐姐認識他?」

  秀米當然知道。在張季元的日記中,他幾乎每天都要念叨著這個神秘的名字,此人顯然肩負著某項不為人知的重要使命。原來他跑到花家舍來了。

  「小驢子裝扮成道人的模樣,來花家舍替人算卦占卜只是個幌子。他的真實身份是蜩蛄會的頭目。他們要去攻打梅城,可人手不夠,會使洋槍的人就更少了,就一路打聽來到了花家舍,想說服這裡的頭領和他們一起幹。當時花家舍還是二爺當家。二爺見他說明了來意,就問他,你們幹嗎要攻打梅城?小驢子說,是為了實現天下大同。二爺就冷笑著說,我們花家舍不是已經實現大同了嗎?你從哪來的,就滾回哪去吧。

  「小驢子碰了一鼻子灰,就轉頭去找三爺、四爺他們幾個,他們幾個也都是用二爺那番話來回他。那小驢子也怪可憐的,他是肩負了上面的指令來花家舍遊說的,事情沒成,空手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就垂頭喪氣地在村子裡亂闖瞎撞,撞來撞去,就撞到了六爺的家裡,又將那革命的道理說與六爺聽。那六爺可是個火暴性子,沒等他說完,就大怒道,革命,革命,革你娘個屌!飛起一腳,踢到了他的褲襠裡,當場就把他踢在地上翻起筋斗來。小驢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對六爺咬牙道,此仇不報非君子!咱們走著瞧!六爺一聽,哈哈大笑,當即叫人將他衣褲扒去,轟了出去。那小驢子沒有說成事,又平白受了這一番羞辱,只得赤條條地離開了花家舍。

  「今年春上,小驢子又來了。這一次,他變成了一個道人,搖著龜殼扇,替人算命。他改了裝,蓄了鬍子,花家舍沒人能認得出來他。那天我正好到湖邊飲馬,看見他在灘頭上轉來轉去,像是找尋一件什麼東西。我問他找什麼,他先是不肯說,最後實在找不到,就問我,有沒有看見一枚金蟬。我當時還以為他在吹牛呢,一到夏天,樹上的蟬多得是,可天底下哪有蟬是金子做的?

  「他在湖邊轉悠了半天,結果什麼也沒找到,就一屁股坐在沙灘上,看著我飲馬,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就起身走了,上了一艘擺渡船。我是看著那艘船起了錨,升了帆,向南走的。他要是這麼就走了,也沒後來的事了,可那船已經走得看不見了,又一點點變大,原來是他又讓船老大把船搖了回來。他從甲板上跳下來,徑直來到我面前,對我說,小兄弟,這花家舍有沒有酒館?我說有,而且有兩家呢。他就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我半天,最後說,小兄弟,我們既然碰見了,就是有緣分。大哥請你喝杯酒怎麼樣?

  「我說,酒館可不是我一個喂馬的人能去的地方。小驢子就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拍得我腿都軟了。他說,你怎麼老想著自己是個喂馬的,難道你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成為花家舍的總攬把?

  「他這麼一說,我就嚇得魂飛魄散。這話要是我說出來,讓人聽見了,就得丟腦袋。幸好湖邊沒有人。吃他這一嚇,我就想趕緊離開。我騙他說,五爺還等著我牽馬過去,他好騎著它出遠門呢。小驢子見我想走,說,先別忙著走,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就從背上卸下一隻包袱來。我還以為他真的要給我看什麼東西,誰知他將包袱打開,就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來,抵在我的肚子上,兇神惡煞地對我說:要麼我們合夥殺了花家舍這幫當家的,你來當總攬把,要麼我現在就用這把刀結果了你的性命,你看著辦吧。

  「姐姐,我就要跟你一個人好。我心裡怎麼忽然這麼難受呢?越難受我越要抱緊你,可越抱緊你,就越難受,心裡直想哭。我可不要當什麼總攬把。我只要一天到晚都能看見你,就好了。

  「後來,我糊裡糊塗就跟他去了酒館。我把馬系在酒館邊的樹林裡,跟他去酒館,喝了很多酒。酒館裡人多,不是說話的地方。他也沒有吱聲,只是向我勸酒,不時拿眼睛看我,朝我丟眼色,讓我不要害怕。等到我們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就把我帶到外面的樹林裡,找了個有陽光的地方坐下來。我當時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害怕了,要不人家怎麼會說喝了酒,膽子就壯了呢。小驢子又拿出一鍋兒煙來,點著火,遞給我。我抽了口煙,心就慢慢定了。

  「小驢子就開導起我來,他說,人並不是生下來就能當皇帝的,全看你怎麼想。要是你想當皇帝你就能當,要是你想當總攬把,保准也能當上。要是你成天想著當一個馬倌呢……

  「我接口說,那就只能當個喂馬的。

  「一聽我這麼說,小驢子可高興了,他說,小東西,你不是蠻聰明的嘛!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要是當上了總攬把,要什麼有什麼,呼風喚雨,好不自在。他說到這裡,我就想起一件事來。我對小驢子說,花家舍新搶來了一個女子——就是姐姐你了,要是我真的當上了總攬把,這個女子是不是就歸我了?小驢子就說,當然了,她當然歸你,你就是一天日她十八次,一天到晚都在家裡摟著她睡覺,也沒人敢管你。

  「小驢子又道,不僅她歸你,花家舍那麼多女人,你看上誰,誰就是你的。我說,花家舍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只要那個剛剛被擄來的女子。小驢子笑道,那就隨你的便了。有了他這番話,再加上喝了酒,我就覺得這事真可以幹,可花家舍六位當家,個個本領高強,有家丁,有護衛,怎麼殺得掉呢?小驢子說,這個無須多慮。我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再有六個人,也殺得掉。再說,殺人不勞你動手,我從外面帶人來。你只須幫我們帶帶路,凡事一起商議商議就行。說完,他就用刀子劃破手,又把刀子遞給我,讓我也劃一下,我們兩個人握了握手,血就流到一起了。

  「小驢子說,既然我們倆血流到了一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蜩蛄會的光榮的一員了。你再想反悔,也來不及了。你要敢變卦,或是走漏了一點風聲,我就把你的皮剝下來,做成一面鼓,放在家裡,沒事敲著玩兒。

  「他讓我起誓。我就跟著他,糊裡糊塗起了誓。隨後,他就從包袱裡取出四塊元寶來。我的天哪!是元寶,不是碎銀子,是四塊元寶。我這輩子只見過一次元寶,就是我爹死的那會兒,我娘從箱子底摸出來的一塊藏了多年的元寶。她用它給爹買棺材。可小驢子一下子拿出四塊元寶來,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要殺掉六個當家的,也不是說著玩的。他說,這些錢,你留著,到關鍵的時候就能派用場。說完我們就分了手。

  「後來,這些元寶還真的派上了用場。第一塊元寶,小驢子讓我送給了王觀澄的管家婆子。那婆子見了元寶,放在手裡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笑了笑說,有了這東西,你們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擔保跑得比馬還快。殺王觀澄的時候,小驢子從外面帶來了五個人,他們趁黑進村的,我把婆子約出來,上了一條船,大夥一起商量。老婆子說,最好是黎明下手。晚上王觀澄睡覺愛關門,進不去他的房。小驢子就說,我們揭開屋上的瓦,從房梁上下去。商量來商量去,最後還是定在黎明時,等王觀澄起身到院子裡打拳的時候動手。可沒想到,那天早上,王觀澄起床後,這老婆子趁著他去洗臉的那工夫,就用事先準備好的斧子把他給砍了。也不知這老婆子哪來的力氣。所以說,這王觀澄說到底,還不是我們殺的。

  「殺了王觀澄之後,小驢子就帶人離開了。他說,過個十天八天,再來殺一個。小驢子說,這樣最周密,萬無一失。總攬把一死,花家舍人人自危,亂成了一鍋粥。可有誰會懷疑到我這樣一個馬弁頭上?我們趁亂毒死了二爺,剁掉了五爺,嚇得那三爺慶福望風而逃。我知道,最難對付的是四爺和六爺。因為越到最後,他們的戒備越嚴,可沒想到,還沒等我們動手,四爺和六爺自己就殺起來了。姐姐,你怎麼忽然哼哼起來了?

  「姐姐,我的親姐姐,你怎麼啦?為何突然大聲哼哼?眼睛一翻一翻的,怪嚇人的呢!你心裡難受嗎?你要是難受就告訴馬弁。今晚我們成了親,從今往後,我什麼事都聽你的。我只對你一個人好。我如今既當上了總攬把,你就是壓寨夫人了,下個月我們就要帶人去攻打梅城了。小驢子說,他們差不多有三百人,加上花家舍一百二十多人,一定能把梅城打下來。到那時,我們就搬到衙門裡去住,好好地過幾天舒服日子。小驢子說了,要是萬一打不下來也沒關係,我們就躲到日本去避風。日本是個什麼地方?小驢子說他也沒去過……姐姐,你怎麼啦?你沒事嘴裡這麼亂喊亂叫做什麼?姐姐,你快鬆開手,你摟得我喘不過氣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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