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四〇


  等到酒闌人散,差不多已過了三更天了。

  慶生的出現多少有點讓人意外。他沒帶隨從,沒帶刀劍,一腳蹬開門,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把婆子和那兩個呵欠連天的丫頭都唬了一跳。秀米還以為他喝醉了,只見他搖搖擺擺地來到秀米的跟前,像戲文中的丑角,抬起一隻腳踏在她坐著的椅子上,一臉呆笑,看著她,也不說話。

  秀米把腦袋別過去,慶生就將它硬扳過來,讓她對著自己的臉。

  「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因為這雙眼睛一會兒就要閉上了。」慶生說,他的聲音裡似乎藏著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秀米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驚愕地看著他。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嘴裡發出的喘息聲也越來越大。這張臉使她忽然想起了張季元,想起在長洲米店的那個夜晚,當時,她的表哥也是這般模樣,似乎要說什麼話,而眉宇間難言的痛楚使他欲言又止。

  她聞到了空氣中的一股濃濃血腥味,熏得她忍不住要嘔吐。她不知道這血腥味是從哪裡來的。她看了看屋內,婆子和丫頭早已都不見了蹤影,祠堂裡外一時間靜謐無聲。月光照亮了門外的天井和那棵杏樹,整個祠堂就像一座陰森空寂的墳場。

  「你來猜一個謎語,怎麼樣?」慶生忽然笑道,「猜一個字,謎面是:插著兩把刀的屍首……」

  慶生說,今天早上起來,他在村中遇到一個游方的道人。這個道人搖著龜殼扇,舉著八卦黃幡,攔住他,讓他猜一個謎語。插著兩把刀的屍首。慶生自己猜了半天,又讓手下的人幫他猜。都說猜不著。道士笑了起來:猜不著就好,猜不著就好。若是猜著了,反倒不好了。這個道士與旁人不一樣,是一個六指人。他的左手上長著第六個指頭。秀米一聽到六指人,心裡凜然一驚。不過,她暫時還來不及害怕。

  「原以為,我殺了慶壽一家十三口,花家舍的劫難就結束了。」慶生道,「也巧,他帶著家丁來殺我,而我也正帶著人去殺他。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總攬把被殺之後,我為找出兇手傷透了腦筋。二爺、五爺先後斃命,老三再一跑,除了慶壽再沒別人了,所以我料定是他。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帶著人剛出了家門,就見他帶著人要來殺我,我家的房子也被他點著了火。

  「兩隊人馬殺在一處,天昏地暗。從巷子裡一直殺到湖邊,最後,蒼天有眼,我把他,還有他那個不要臉的姨媽全都捉住了。哈哈,我憋了四個月,整天擔驚受怕,總算可以鬆快鬆快了。就把他夫人弄來取樂,很快就玩膩了,把她奶子割下來炒了吃,屍首拋入湖中。至於老四慶壽,我沒有為難他,用濕泥將他悶死了事。

  「我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我把他們的廚子和花匠都殺了,把那只掛在堂下的鸚鵡也殺了,最後一把火將他那房子燒了個乾乾淨淨,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真正的高人,竟然,竟然還沒有露面!」

  慶生的眼睛越睜越大,似乎要將眼眶掙裂;汗珠子不住地從寬闊的額頭上冒出來。她聽見慶生還在拼命地吸氣,仿佛一口氣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鼻孔裡去。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門外隱隱有人影閃動。慶生顯然也看見了屋外的人影,就冷笑了兩聲,對秀米道:

  「別看外面空蕩蕩,其實,祠堂四周到處都是人。可他們不敢進來,他們怕我!我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不敢進來。他們在我的酒杯中下了毒,又捅了我兩刀。現在,我差不多就是一個死人了。可他們還是不敢進來。

  「只可惜,到這會兒我還不知道殺我的人是誰……」

  慶生苦笑了一下,又問秀米:「剛才,我給你說的那個謎語,你猜出來了嗎?」

  見秀米沉默不語,慶生就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腰間。她的手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那是一枚刀柄,圓圓的木頭。刀身已經沒入他的肚子,刀柄只露出一小截。她的手裡黏糊糊的,都是血。

  「這一刀不要緊。還有一把刀,在背上,它刺在我的心裡,我的心快要跳不動了,我的心裡很苦啊,死也不甘心……」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就變成了喃喃低語,她看見他那雙大大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隨後眼皮就耷拉下來。他的手開始了劇烈的顫抖。

  「我快要落心了。」慶生說,「落心,你懂嗎?心一落下來,就要死了。人活一輩子,最難熬的就是這短短的一刻。可不管你怎麼個死法,遲早會來的。不疼,真的不疼,就是有點慌。我好像聽見我的心在說話,它在說,夥計,對不住,我跳不動啦,哪怕再讓我跳一下,也不行啦……」

  話沒說完,慶生仰面便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可他隨即跳了起來,還沒等站穩,又倒了下去。這麼來回掙扎了幾次,他就爬不起來了。身子打擺子似的發抖,就像個剁掉了腦袋的雞一樣,在地上撲騰。

  「我不會死,不會的。」慶生把牙齒咬得咯吱吱地響,嘴裡吐出一口血沫來,仰起頭來道,「讓我死,可沒那麼容易。你拿杯茶來給我喝。」

  秀米已經嚇得退到了床沿,拉過帳子遮住臉。她知道,慶生體內的毒藥發作了。他的背上果然插著一把短劍,劍柄上有一綹紅紅的纓帶。他又吐了一口血沫子,雙手撐著地往前爬。

  「我要喝水,我的心裡難受極了。」他抬頭看了秀米一眼,又接著往前爬。秀米想,他大概是要爬到桌邊,喝一口茶水。他已經爬到桌子邊上,再一次想站起來,可沒有成功。他就一口咬住桌子腿,只聽得咯嘣一聲,硬是咬下一塊木頭來。

  這一咬用掉了他最後一點力氣。秀米看見他的雙腿無力地蹬了兩蹬,放出一個響屁來,頭一歪,死了。

  這一來,秀米就猜出了那個謎語:

  屁。

  11

  「我就叫你姐姐吧。」馬弁說。

  「那我叫你什麼?」秀米問他。

  「馬弁。」

  「這麼說你姓馬?」秀米把臉側過去。她的嘴唇沙沙地疼,像是給他咬破了。「我不姓馬。我沒名字。因我是五爺的馬弁,花家舍的人都叫我馬弁。」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趴在她身上,用舌頭舔她的耳廓,舔她的眼睛,她的脖子。

  「今年有二十了吧?」

  「十八。」馬弁說。

  他喘息的聲音就像一頭狗。他的身上又滑又黑,像個泥鰍,他的頭髮硬硬的。他把臉埋在她的腋窩裡,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嘴裡喃喃低語。媽媽,姐姐,媽媽,你就是我的親娘。他說他喜歡聞她腋窩裡的味道,那是流汗的馬的味道。他說,當初在船艙裡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下。他當初只是想好好看看她,看看她的臉。怎麼看也看不夠。

  秀米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的那個圓月之夜。湖水淙淙地流過船側。湖中的蘆葦開了又合,合了又開。馬弁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她還記得那雙稚氣未脫的眼睛:濕濕的,清澈,苦澀,帶著哀傷,就像泛著月光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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