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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花家舍已被燒掉了三分之一,那些殘破的屋宇就像被螞蟻啃噬一空的動物的腹腔,還冒著一縷縷的青煙。湖面上散落的黑色的灰燼,被南風驅趕到了岸邊。村莊裡闃寂無聲。

  一夜之間,花家舍有了新的主人。慶壽已經落敗。他的姨媽遭人戲弄。他們當著他的面,在她的乳房上綁上一雙銅鈴鐺(這雙鈴鐺曾經也綁在她的腳上),又用燒紅的烙鐵去捅她,逼得她在屋子裡又蹦又跳。他們讓她笑,她不肯,於是他們就用烙鐵燙她的肚臍眼,燙她的臉,她實在挨不過去,於是她就笑。他們教她說下流話,她不說,他們就用榔頭砸她的手指,他們砸到第四根,她就順從了。她一邊不停地說下流話,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的丈夫。慶壽被綁在椅子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沖著她不斷地搖搖頭,示意她不要順從。可她還是頂不住疼痛,次次都依了他們。最後小六子自己厭倦了,煩了,就用快刀將她的乳房旋了下來。

  這些事是秀米後來聽說的。

  慶壽的死要簡單得多,他們用泥巴堵住了他的嘴和鼻孔,他喘不出氣來,也吸不進。憋得撒了一泡尿,就蹬腿死了。

  這事也是她後來聽說的。就是這個小六子,花家舍的新當家,派人來島上送喜帖。他要和秀米結婚。

  10

  不久之後舉行了婚禮。坐在那頂猩紅的大轎中,秀米恍惚中又回到了四個月前,翠蓮將她扶入轎廂時的情景。那天下著漫天大霧,村莊、樹林、河道、船隻,什麼都看不見。她一直在轎子裡沉睡。這些事仿佛就發生在今天早上。會不會是這樣:那天她根本沒有遇到土匪,沒有來到花家舍,被人囚禁在湖心的小島上,花家舍亦未發生一連串離奇的火並與廝殺——所有這些事,只不過是她在轎內打了一個盹,做的一個夢。

  然而,此刻,擺在她面前的一個事實是,她要結婚了。她正在船上,到湖的對岸去。湖水悠悠地流著,湖面上有幾隻白色的鷗鳥低低地盤旋。櫓搖得咯吱咯吱地響,船在湖上走得很快。

  船漸漸地攏了岸。透過薄薄的紅色紗簾,她看見兩個光溜溜的小孩站在沙灘上,手指擱在嘴裡,正朝她這邊張望。她又看見了那些樹,那些被大火燒掉的涼亭,那些長廊、垛牆和池塘,它們都是紅色的。水道裡,流水仍在潺潺地流淌。

  炮仗已經響了好一會兒了。空氣中有一股濃濃的火藥的香味。轎子走入一個巷道之中,這個巷道陰暗狹長,即使她掀開簾子,也只能看到陰濕的牆壁。當然還有韓六,她今天穿著一條簇新的藍布褲子,走在轎子的左側。出了巷子,向西穿過一片小樹林後,轎子就晃晃悠悠地停了,韓六拉開轎門,扶她下來,說了一聲:「到了。」

  她來到的地方是花家舍的祭祀祠堂,這也是王觀澄重建花家舍後,村中保留下來的唯一建築。祠堂由青磚砌成,由於年代已久,磚牆上爬上了一層厚厚的綠絨似的苔蘚。門前臥著一對石獅子,每一隻獅子的脖子上都紮了紅布的吉祥結。門外的場院中擱著四五張八仙桌,桌上堆滿新鮮的魚肉和菜蔬,幾個廚役紮著圍腰,正在石板上剁肉。不時有人從祠堂裡進進出出,大多是一些婦人,提著濕淋淋的籃子,或拎著還在滴血的雞鴨。

  牆邊的陰溝邊上,一個屠夫正在殺豬。他將刀叼在嘴裡,從木桶裡舀一勺涼水澆在豬的脖子上,然後用力地拍了拍,那肥豬只顧悲鳴,大概已知道死期將近。那屠夫將刀子握在手中,在它脖子上往前輕輕一推,一股粗粗的熱血噴射出來,砸在銅盆裡,嘭嘭作響。秀米還是第一次看見殺豬,心裡一陣冰涼。

  一個塗著胭脂的老婆子走到她跟前,向她躬身行禮,隨後說了聲「跟我來」,就踮著小腳,扭動著肥粗的腰肢,領她們從後面的小門進了祠堂。祠堂裡有一個方形的天井,地上鋪著大塊的青石板。一棵杏樹,一眼帶軲轆的小井。兩側廂房的門窗上都貼滿了大紅的喜字。秀米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陰濕的黴味。昨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天井的低窪處似乎已有積水。老婆子從衣兜裡掏出鑰匙來,開了一扇門,將她們讓進去。

  這大概就是洞房了。房間中光線很暗,只有一扇朝東的小木格窗戶。一張寬大的雕花木床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床上的蚊帳、簾鉤、帳簾都是新的,床上疊著兩床大花的舊布被,一對繡花枕頭。床邊有一張帶抽屜的梳頭桌,兩隻木凳,也都新刷了漆,光鑒照人。桌上燃著一盞小油燈。那扇小窗戶正對著一戶人家的後院,秀米走到窗邊,踮起腳來朝外一望,看到竹籬邊有一個老頭正坐在茅缸之上出恭。

  「半個月前,總攬把與四爺廝殺時,房子被大火燒了,新樓尚未完工,這座祠堂也已老舊,姑娘權且將就幾日。」那婆子說,隨後替她沏上茶,又端來一盤糕餅糖果。

  韓六好幾次跟她搭話,老婆子面無表情,只當沒聽見。過不多時,從小門裡又走進來兩個丫頭,她們都穿著蔥綠的衣裳,倚在牆邊,低眉垂首而立。

  那老婆子忽然對韓六冷冷說道:「韓媽媽要沒什麼事,不妨先回島上去吧。」

  韓六知道自己待不住了,就站起身來,兩眼噙著淚,看了秀米一眼,說道:「我昨晚跟姑娘說的話,姑娘可記住了?」

  秀米點點頭。

  「忍得了一個月,就能忍得了四年、四十年,橫豎就是那麼回事。活在世上,總脫不掉一個苦字。既與六爺,就是如今的總攬把成了親,凡事要依順,免得自己白白受罪。」

  秀米流著淚答應了她。

  「日後得了空,就來島上走一遭唄。」

  韓六哽咽著,嘴唇哆哆嗦嗦,好像還有什麼話說。她愣了半晌,從衣兜裡摸出一個黃絹包著的東西,遞到秀米的手中,道:「一個小玩意兒,你留著吧。要是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也好有個念想。」她又在秀米的手背上拍了兩拍,這才轉身離去。

  秀米的手一觸到那個東西,不知為何,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心咯噔一下,往下猛地一墜。她趕緊走到燈下,一層一層地打開裹著的黃絹。果然是那個東西!就像遭到雷擊似的,她忽然覺得牆壁和屋頂都開始飛快地旋轉起來,身子搖了幾搖,眼看就站不住了,嘴裡失聲驚叫了起來。她這一叫,把那老婆子臉都嚇灰了。趕緊過來扶住她。

  又是一枚金蟬。

  秀米踉踉蹌蹌地走到門邊,門邊的兩名侍女伸手扶住了她。她抻起脖子往外一望,祠堂外的天空依然陰晦灰暗,像是又要下雨。天井裡只有一株杏樹,一眼水井。那韓六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枚金蟬栩栩如生,與張季元當初留給她的一模一樣:薄薄蟬翼張開著,宛然振翅欲飛。除了鼓出的眼球由琥珀製成,其餘的部分概由純金鑄造。秀米從張季元的日記中得知,金蟬在打造之初,數量極其有限,總共有十八枚,一說十六枚,連張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會」頭領間相互聯絡的信物。一般會眾根本無緣識見。據說,一遇危險緊急,它就會發出夏蟬一般的鳴叫,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韓六本是一個山中尼姑,如何得來如此重要的物件?難道說她……

  秀米輕輕地撫摸著光芒四射的蟬翼。現在,她已經沒有當初凝視它的那種柔情蜜意,相反,她覺得這枚金蟬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仿佛是天地間風露精華所鐘,宛然活物,說不定哪天真的會忽然發出叫聲,或者鼓翼振翅而去。秀米呆呆地看著它,玄想遊思,紛至遝來,頭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只看得倦意深濃,睡思昏沉,這才趴在桌上懨懨睡去。

  等到她一覺醒來,秀米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天全黑了。帳頂上有縷縷絲線,吊著幾枚棗子和染成紅色的花生。她從床上起來,仍然感到頭痛難忍。婆子坐在床邊看著她,那張幹核桃般的臉似笑非笑。秀米下了床,走到桌邊,胡亂攏了攏頭髮,喝了一盅涼茶,心怦怦直跳。

  「什麼時辰了?」秀米問道。

  「夜深了。」婆子說。她從頭上拔下簪子,挑了挑油燈的火苗。

  「外面什麼聲音?」秀米又問。

  「他們在唱戲。」

  秀米聽了聽,唱戲的聲音是從祠堂後面什麼地方傳過來的,在風中忽遠忽近。是她所熟悉的《韓公擁雪過藍關》。祠堂裡仿佛是坐滿了人。杯盞叮噹,人語喧騰,猜拳行令,腳步雜遝,間或還傳來幾聲狺狺的狗吠。秀米看了看窗外,竹影扶疏,風聲颯颯,彌散著一股幽藍的夜霧。桌上又添了四盞高臺蠟燭,已經燒到了一半。一個託盤裡放著幾隻碗碟,一碗酒釀圓子,兩樣小菜,一個果盤。

  「總攬把剛才來看過姑娘,見你正在睡覺,便未驚動。」婆子說。

  秀米沒有吱聲。她所說的那個總攬把,想必就是慶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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