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三八


  「那我就說來你聽。」韓六轉過身來望著她,把她的臉端詳了半天,這才慢慢道,「其實,你今天晚上從花家舍回來,腦子裡一直在想著一件事。」

  「什麼事?」

  「你在想,這個王觀澄這般的無能,這花家舍要是落到我的手裡,保管叫它諸事停當,成了真正的人間天國……」

  一句話沒說完,早把秀米嚇得目瞪口呆,手腳出汗,周身一陣冰冷。呆了半天,心中詫異道:這個念頭,倒是有過,當時也只是在頭腦裡一閃而過。可自己心中不經意所想,韓六又從何而知?剛才韓六關於「人心」的一番話,就已使秀米心生敬佩,看來,這個尼姑絕非庸常之輩。可一想到自己一舉一動,乃至整個心思,竟都在對方的洞察之下,秀米還是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

  「說一句不中聽的話,那王觀澄要是換作了你,結果也還是一樣的。」韓六接著說道。

  「何以見得?」秀米笑著問她。

  「你能想到的,以王觀澄那樣一個熟讀經書的飽學之士,焉能想不到?你能做到的,王觀澄那樣一個為官四十餘年,有城府,有心機的人又焉能做不到?古人說,事者,勢也。勢有了,事就成了。不然的話,任憑你如何算計折騰,最後還不是南柯一夢?那王觀澄心心念念要造一個人間天國,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罷了,到頭來只給自己造出了一座墳墓。」

  韓六撣撣身上的草屑,站起身來,去灶上泡了茶,給秀米端了一盅來,兩人仍坐在灶下說話。到午夜時分,秀米才回屋睡覺。

  經過堂屋的窗下,她看見花家舍的大火已經熄滅,屋外一片漆黑。

  9

  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十一日。薛祖彥日前被殺。十月初九深夜,一隊官兵從梅城出發,披星戴月,于夜半時分包圍了祖彥的住宅。其時,祖彥與歌妓桃紅正在酣睡。梅城協統與祖彥有同年之誼,趁亂當即殺之。那李協統原本就是夏莊人氏,他還擔心將祖彥捉到縣城之後,經不住夾棍之苦,供出一干鄉親,讓生靈塗炭。此人雖是朝廷走狗,卻行事周密,一絲不亂,亦仁亦謀,可敬可敬!祖彥頭顱割下後,裝入木柩送回梅城,屍體當即拋入村口葦塘之中。行大事不免流血,祖彥之捐軀,可謂死得其所矣。

  秀米前日所言的垂釣者,定是密探鐵背李無疑。如此說來,夏莊聯絡點早被他盯上。

  唯會眾諸人委實可恨。祖彥一死,即作鳥獸散。或逃往外地,或藏匿山林避禍,害得祖彥遺體在水塘泡了一天一夜。從長洲回普濟後,當夜即央一位漁人前去收屍,置棺安葬於後山谷,花去紋銀十三兩。此款先由我墊付,待事成之日,再從我會會費中支取。

  後又去聯絡會眾,商議對策。不料,這些人一個個都已嚇破了膽,或者藉故不見,或者早已逃之夭夭。夜深時總算摸到了張連甲會員的門前。他家的屋子在夏莊西南,叩門山響,無人答應。後來,臥房裡總算有了燈光。張連甲那婆娘敞著衣襟,妖裡妖氣,下身只穿一條短褲,出來開門。她問我因何而來,要尋何人,我即用暗語與她聯絡。她先是佯裝聽不太懂,後又道:「我們家沒有你要找的人,你走吧。」我當即忍無可忍,氣憤填膺,奪門一頭撞進去。那婆娘吃我這一撞,也不敢叫,只揉著她那大奶子低聲叫喚:「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呀呀……」

  我沖到內屋,那張連甲正披衣在床邊抽旱煙。睡眼惺忪,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遂請他與我去分頭聯絡,召集會議,商議眼下局勢。那張連甲竟然眯縫著眼睛對我冷冷道:「你只怕是認錯人了吧?我一個莊稼人,哪裡知道什麼這個會,那個會的。」我當即對他這種懦怯和裝聾作啞的無恥行徑進行了一番訓斥,誰知他冷笑了一聲,從什麼地方摸出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來,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滾出去!再不滾,我就拿你去見官。」

  事已至此,我唯有一走而已,若再與他嚼舌,說不定他真的就要將我來出賣。張季元啊張季元,此情此景何等叫人寒心,你可記住了!但等有革命成功的一天,誓殺盡這些意志薄弱之徒,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張連甲,還有他那個狐狸精的妖婆娘。她的腿倒是蠻白的。一個莊稼漢,怎麼會娶到如此標緻的婦人?殺殺殺,我要把她的肉一點點地片下來,方解我心頭之恨。

  芸兒這幾天言語神情頗為蹊蹺。明擺著逼我走的意思。可我現在又能去哪兒呢?梅城是回不去了,去浦口太危險。最好的辦法是經上海搭外輪去橫濱,然後轉道去仙台。可這一筆旅費從哪裡來?

  小驢子還是沒有任何音訊。他這一走已近一月,不知身在何處。

  芸兒晚上到樓上來,不住地流淚。她說,若非情勢所逼,她端端不會捨得讓我離開。我當時心中煩亂已極,顧不得與她尋歡。兩人枯坐半晌,漸覺了無趣味。最後芸兒問我還有什麼事要交代。我想了想,對她說,唯願與秀米妹妹見上一面。那婦人一把將我推開,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我。她一邊看著我,一邊點頭,眼睛裡燃燒著驚慌與仇恨,我也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頭皮發麻,心裡發虛,手腳出汗。末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有什麼話,現在就說,我自會轉告她。」

  我說,既如此,不見也罷。婦人愣了一下,就下樓去了。不過,她還是讓秀米到樓上來了。

  倘若能說服她和我們一起幹,該有多好!

  妹妹,我的親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的小白兔,我要親親你那翹翹的小嘴唇;我要舔一舔你嘴唇上的小絨毛;我要摸遍你的每一根骨頭;我要把臉埋在你的腋窩裡,一覺睡到天亮。我要你像種子,種在我的心裡;我要你像甘泉,流出那奶和蜜;我要你如花針小雨,打濕了我的夢。我要天天聞著你的味兒。香粉味、果子味,雨天的塵土味,馬圈裡的味。

  沒有你,革命何用?

  白衣女子的屍體是早上發現的。秀米趕到湖邊時,韓六正用一根竹竿要把她撥弄到岸邊來。她的脖子上有一圈珍珠項鍊,腳上一雙繡花鞋,鞋上的銀制的搭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其餘的地方都是赤裸的。身上佈滿了銅錢大小的烙痕,就如出了天花一般。她的皮膚白得發青,在湖中浸泡了半夜,臉看上去微微有點浮腫,乳房卻已被人割去。樹葉和小草的灰燼覆蓋著她的身體,在水中晃蕩,就像一杯酒在酒盅裡晃蕩。

  她那纖細、骨節畢露的手指血肉模糊,可惜已不能用它夾住一枚棋子;兩腿中間的那片幽暗的毛叢,像水上衍草參差披拂,可惜已不能供人取樂。

  罪孽罪孽罪孽,罪孽呀!

  韓六似乎只會說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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