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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他想在人世間建立天上的仙境。」韓六說,「人的心就像一個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個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將它掰開,原來裡面還藏著一個芯。人心難測,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畢竟生死不由人來做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拋卻欲念,那就難了。

  「這王觀澄心心念念要以天地為屋,星辰為衣,風雨雪霜為食,在島上結廬而居。到了後來,他的心思就變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豐足,謙讓有禮,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成為天臺桃源。實際上還是脫不了名、利二字。那王觀澄自奉極儉,粗茶淡飯,破衣爛衫,雖說淡泊于名利,可他要贏得花家舍三百多號人的尊崇,他要花家舍的美名傳播天下,在他死後仍然流芳千古,這是大執念。

  「花家舍山曠田少,與外鄉隔絕。王觀澄要修房造屋,開鑿水道,辟池種樹,還要修造風雨長廊,這錢哪裡來?他本人在做官時曾帶兵打仗,自然會想到去搶。不過,他們專搶富賈,不害百姓,而且從來不殺人。開始時還好,搶來的衣物金銀按戶頭均分,湖裡打上來的魚,也堆在河灘任村人自取。此地本來民風極淳樸,再加上王觀澄的悉心教化,時間一長,百姓果然變得謙恭有禮。見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婦隨,倒也其樂融融。搶來的東西,人人爭著拿最壞的,要把那好的讓與鄰居,河灘上的魚,都揀最小的拿,剩下那大的,反倒無人去動,最後在河邊腐爛發臭。

  「可土匪也不是那麼好當的,碰上大戶人家的護院家丁,有刀有槍,真的打起來,也難有勝算。有一年在慶港搶一戶姓朱的商人,不僅沒有搶得些許財物,反而折了兩名壯丁。這王觀澄就想到了他做官時的那些掾屬。二爺是團練出身,三爺是總兵,五爺是水師管帶。這三個人可都帶著自己人馬來的,平時在朝廷帶兵,自然要受軍紀的約束,可一旦來到花家舍當起了山大王,雖說對總攬把還有幾分敬畏,可日子一長,王觀澄又如何約束得住?再加上王觀澄這些年操勞過度,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只得由著手下去胡鬧了。」

  「看來,事情就壞在這幾個人手上。」秀米說。

  「也不儘然。假如王觀澄當初不引狼入室,花家舍也不會有今天。」韓六剔著牙齒,幽幽說道,「假使他當初一個人在島上靜修,就像那焦先一樣自生自滅,花家舍還是花家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不會像後來那樣熱鬧,但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禍患。

  「開始,他只是動了一個念頭,可這個念頭一動,自己就要出來做事,不由他來做主了。佛家說,世上萬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頭來仍是如夢如幻,是個泡影。王觀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稱羨的世外桃源,可最後只落得一個授人以利斧,慘遭橫禍的結局,還連帶著花家舍一起遭殃。你聞聞,是什麼味兒?像是什麼東西被燒著了……」

  韓六說到這裡,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滿屋子嗅了嗅,嘴裡道:「哪兒來的這股焦糊味?」

  秀米也四處嗅了嗅,再一看北窗,就嚇了一跳。

  她看見窗戶上糊著的白紙忽然變得通紅,還有火苗的光影在舔著窗櫺。韓六也注意到了窗戶外的火光,只說了聲「不好」,就從桌邊跳起來,跑過去將窗戶打開。花家舍那邊早已燃起了沖天大火。

  秀米也來到了窗口。兩個人靠在牆上,呆呆地望著對岸的村莊。空氣中彌漫著焦木炭的味道,間或還能聽到劈劈啪啪木頭炸裂的聲音。大火似乎在村子的西北角,有一座房子的屋頂已經坍塌了,露出了一根根的木梁。濃煙旋轉著,一團團地絞在一起升起來,隨著風向朝島上飄過來。火光也照亮了那座長廊,照亮了光溜溜的河灘和岸邊密密的船隻,還有湖面上的那座斷橋。

  在火光中,花家舍的一切看上去仿佛近在咫尺。秀米看見幾個老者拄著拐杖,遠遠地立在河灘邊張望,光著身子的孩子在光影中飛跑,有幾個孩子趴在樹上張望。哭喊聲、狗叫聲和呼呼的風聲連成了一片。

  「四爺和六爺殺起來了。」韓六道,「俗話說,虎豹相傷,苦了小獐。」

  「燒吧!」秀米咬著牙齒低低地說,「最好一把火將這個花家舍燒個乾乾淨淨。」

  說完她就離開了窗口,去桌邊收碗盤。不過,嘴上雖這麼說,她心裡多少還有點惦記著那個白衣女子。她那纖細、長長的手指,她那哀戚的面容,那只掛在堂下的空空蕩蕩的鳥籠,還有那只會說話的鸚鵡,此刻都在眼前浮現出來。心裡有了一種悲憫之感。

  當然,她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觀澄的那個夢。她忽然覺得王觀澄、表哥張季元,還有那個不知下落的父親似乎是同一個人。他們和各自的夢想都屬￿那些在天上飄動的雲和煙,風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終。

  韓六到燈下來幫她收拾,隨後兩人又去灶下燒水沏茶。

  韓六用劈柴在灶下生了火,火光將她胖胖的敦實的身影映照在牆壁上。秀米挨著她坐著,覺得很安心。她只要看到韓六,看到她紅紅的臉,粗大的胳膊,厚厚的嘴唇就覺得安心。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晚上,她們兩人坐在這個快要坍塌的屋子裡,屋裡一燈如豆,屋外群星閃爍。夜涼如水,蟋蟀在湖邊叫個不停。有時,她們什麼話也不說,可秀米就是覺得安逸,在那一刻,仿佛什麼心事都沒有了。

  她喜歡結實的、耐久的、不會輕易損耗的東西。韓六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她的呼吸聲都是那麼粗重,像男人一樣。要是晚上打起鼾來,整個床板都會跟著吱吱顫動。她喝粥的時候,總愛咂嘴,呼嚕呼嚕的,可秀米覺得這樣挺好。在普濟的時候,她只要在吃飯時弄出一絲響動,母親就會用筷子敲她的頭。

  天熱得難熬的時候,韓六竟然會只穿著一條短褲衩,裸露著上身在房子裡走來走去,乳房飽滿,一直堆到了胳肢窩裡,乳頭黑黑的,四周有一圈褐色的暈圈,整天在她眼前晃蕩。她在吃李子的時候,竟然連果核都嚼碎了咽進肚子裡去。有的時候,秀米會突然生下癡想,要是能與她在這個島子上住一輩子該多好呀?這麼想的時候,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因為她竟然對這個湖水環繞的島嶼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依戀之感。

  「姐姐!」秀米將圍腰解下來,搭在灶沿上,韓六挪了挪身子,讓秀米和自己並排坐在了那條矮長木凳上。

  「姐姐,你說這人心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只問自己便好了,何必來問我?」韓六笑道。她用灶鐵挑著木柴,好讓火燒得更旺一點,「聖人和強盜臉上都沒寫著字。有些人表面上衣冠楚楚,彬彬有禮,開口文君,閉口子建,可要是能看到他的心,說不定裡面一團漆黑,滿腦子的男盜女娼。

  「人的心思最不好捉摸。就像黃梅時的天,為雲為雨,一日三變,有時就連你自己也捉摸不透。要是在太平盛世,這人心因著禮法的約束,受著教化的薰染,仿佛人人都可致身堯舜;可一逢亂世,還是這些人,心裡所有的髒東西都像是瘡疔丹毒一般發作出來,堯舜也可以變作畜生,行那鬼魅禽獸之事。史書上那些慘絕人倫的大惡,大都由變亂而生,眼前的花家舍也是一樣。你是讀過書的人,這事不消我來說的。」

  「要是劫後能有餘生,姐姐,就讓小妹跟你做個徒弟,去廟裡修行,了此一生如何?」秀米道。

  韓六莞爾一笑,嘴裡卻不答話。

  「姐姐是不肯?還是嫌我慧根太淺?」秀米笑嘻嘻地去推她的胳膊。

  韓六搖了搖頭,仍是笑。過了一會兒,才道:

  「我被他們擄到這個島上來,早已破了戒。做不得你的師傅,你若非要出家,假如我們能夠活著出去,替你另找一個法力深湛的法師便是。只是,我看你塵緣未了,實非常人。將來說不定還要成就一番大事。現在你是虎落平陽,龍困淺灘,命運乖違,故而一時有出世之念,當不得真的。」

  「韓姐何故這樣相激?我一個落難女子,遭土匪強擄至此,山高水遠,家人束手,即便活在世上,也是多餘。哪裡還有什麼龍虎之志?」秀米急了,眼裡忽然沁出淚來。

  「你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未必這麼想。」韓六道。

  「那你說我現在心裡想什麼?」

  「我說破了,你可不許惱!」韓六正色道。

  「有什麼好惱的,你只管說。」秀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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