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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這個我們知道。」慶壽說。看上去他還是顯得有點驚魂未定,「這小六子是二爺提拔起來的人,一直是二爺的心腹。這個人雖說有幾分蠻力,看上去卻沒什麼腦筋。如果真的是他,二爺的死怎麼解釋?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他斷然不會在自己羽翼未豐之時,先砍了那棵大樹。再說,以一己之力與五位當家為敵,這似乎也不是小六子能幹出來的事……這事果然蹊蹺!」

  「我們來問問無憂如何?」那女子笑了起來,抬頭看了看籠子裡的那只鸚鵡,道,「看看它怎麼說。」

  那鸚鵡果然聽得懂人的語言,它懶懶地抖了抖羽毛,一動不動地望著主人,似乎也在皺眉沉思,過了一會兒,忽然道: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它說得也對,三爺和六爺都是慶字輩的。」慶壽苦笑道。

  兩人說笑了一回,白衣女子憂心忡忡地望著丈夫,小聲提醒道:

  「會不會是三爺慶福賊喊捉賊,故意施放煙幕,好讓我們對他失去提防?此人整天吟詩作賦,裝瘋賣傻,骨子裡卻也頗有些計謀。那雙綠豆三角眼,一翻就是一串兒主意。」

  慶壽慢慢撚動頦下的長須,沉吟道:「我以前也一直在懷疑他。不過,剛才探子來報,慶福這小子,已經跑了。」

  「跑了?」

  「跑了。」慶壽點了點頭,「他帶著紅閑、碧靜兩個丫頭,趕著一頭瘦毛驢從後山跑了。這會兒,差不多已經過了鳳凰嶺了。」

  「他害怕了。」白衣女子歎道。

  「豈止是害怕,他是被嚇破了膽。」慶壽從鼻子裡冷笑了兩聲,臉色又隨即陰沉下來。

  「難道真的是慶生?」

  「不是他,難道是我不成?」慶壽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來,停了片刻,又接著道,「是他,一準是他。人是他搶來的,他又是一個聞了女人味就沒命的人,怎麼會幾個月沒有到島上去?而且這些日子,花家舍一天到晚都見不到他人影。更何況,慶德和慶福先後上了島,他怎麼會不知道?如此一反常態,隱忍不發,這又是為何?是他是他,這小子差一點把我給騙了。」

  慶福的出走,使局勢迅速明朗化了,同時也把小六子慶生直接推到了慶壽夫婦面前。就像島上的霧氣一散,島嶼的輪廓畢現,已無任何屏障。

  「失陪了。」慶壽迅速地瞥了兩人一眼,站了起來,轉身要往外走。

  「慶哥!」白衣女子急促地叫了一聲。

  「慶哥!」鳥籠裡的那只鸚鵡也跟著叫了一聲。

  慶壽取下鳥籠,打開一扇小門,那鸚鵡一下就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用它彎彎的喙去蹭主人的臉。慶壽輕輕地撫摸著它的羽背,嘴裡喃喃自語道:「無憂,無憂,我們投奔花家舍,原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白天一局棋,夜晚一卷書,卻哪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依我看,此事還需再作斟酌。」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斟酌的?」慶壽歎道,「你若不去殺他,他必然要來殺你。」

  「慶哥,」白衣女子眼睛裡噙著淚光,聲音也變得悲切起來,「我們,我們為什麼不能像慶福那樣,遠走高飛?」

  「遠走高飛?」慶壽回過頭來,看了他的夫人一眼,隨後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笑得彎了腰,眼淚都流出來了,似乎要讓幾個月來積壓在心中的疑問、猜疑、恐懼在笑聲中一掃而光,「這算是個什麼主意?連小六子都會覺得掃興的。不過,你如果真的想走,就帶著無憂一起走吧。」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白衣女子問。

  「今天晚上。」

  8

  秀米被送回島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韓六做了鍋南瓜糊糊,在燈下等她。她說,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擔心,她擔心永遠見不到秀米了。她還說米缸裡的糧食快吃完了,好在鹽巴倒還充裕。秀米問她,萬一糧食吃完了怎麼辦?韓六安慰她說,還可以吃地裡的菜,屋頂上的瓜豆。另外,這個島上有好幾種樹葉都能吃,實在沒轍了,就把那十多隻小雞宰了來吃。

  說到這兒,韓六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說,殺生有違佛家的戒律。那些小雞就像她珍愛的孩子一樣,原先一個人的時候,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它們說話,逗它們玩。她給每一隻雞都取了一個名字。它們都姓韓。可一窩小雞孵出來,還沒有來得及長大,她就一隻一隻把它們殺了來吃。

  「罪過,罪過。」韓六道,「不過,雞湯倒是蠻好喝的。」

  那些小雞已經在褪毛了,身上斑斑禿禿的,聳著身子在桌下慢慢踱著步子,很瘦,走起路來也是沒精打采的。

  秀米說了花家舍的事。村裡僅剩的兩個頭領今晚就要火並,只是不知鹿死誰手。

  「你知道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誰嗎?」韓六將蘸著瓜糊的指頭在嘴裡吮吸了一下,問她。

  「不知道。」

  「她是慶壽的親姨媽。」韓六道,「也不知他們祖上犯下了什麼罪孽,只因兩人年齡相仿,從小玩在一塊,到了女孩十六歲那一年,兩人就做下了糊塗事,叫爹娘撞個正著。雖說四爺護著姨媽逃了出來,可他的兩個哥哥、三個舅、一位叔公多年來一直在追殺他們,好取了他們的人頭回去祭祖宗。最後王觀澄收留了他們,還讓他坐了第四把交椅。」

  「花家舍的人不忌諱這事嗎?」秀米問道。

  「在花家舍,據說一個人甚至可以公開和他的女兒成親,也不知真假。」韓六道,「這個村莊山水阻隔,平常與外界不通音信,有了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秀米說,「王觀澄辭官隱居,本欲掙脫塵網,清修寂滅,怎麼會忽然當起了土匪呢?」

  韓六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心窩,歎了一口氣,道:「他被自己的念頭纏住了。」

  「什麼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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