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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女子在一邊笑道:「怎麼樣,我猜得沒錯吧?」

  「沒錯,沒錯。」男人道,「慶生這小子,果然一副好眼力。」

  這個男子想必就是四當家慶壽了,那女子又是誰呢?秀米想。她一時還弄不明白他們剛才在說什麼,只是低著頭,兩手鉤在一起,絞來絞去。大概是屋裡多了一名女子的緣故,秀米稍稍安了心。那女子也走過來,輕輕地拽了拽她的胳膊,笑道:「姑娘不用害怕。請隨我來。」

  秀米剛一坐下,那女子又忙著替她倒水沏茶,臉上帶著笑。慶壽手捏一把摺扇,也沒有多餘的客套,開口便道:

  「今天請姑娘來,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問你幾句話。按說我應當親自登舟去島上拜望,只是,你曉得,那樣一個污穢之地,我這雙腳委實踏不上去。想來想去,還是請內人修書一封,請尊駕稍移蓮步,來捨下一敘,唐突之處,還望諒宥。」

  聽他這麼說,秀米暗想,這位白衣女子大概就是他夫人了。慶壽說話的聲音和緩、低沉,卻自然透出一股剛武之氣。再看他眉頭微蹙,神態端莊,多半不是一個苟且之人,秀米懸著的一顆心又安帖了幾分。

  慶壽見秀米低頭不語,就用摺扇將木幾上的茶盞往秀米的面前推了推,說了一聲,「請用茶」,語調卻是淡淡的,冷冷的。

  正在這時,一個小廝跌跌撞撞跑進門來,立在堂下稟道:「今晚是五爺的頭七,那邊來人請四爺去喝酒。」

  慶壽將手裡的扇子朝他搖了搖,沉下臉來道:「不去。」

  那小廝還怔在那兒不肯走,嘴裡道:「那我如何跟他們說?」

  「什麼也不用說,只說我不去就是。」慶壽道。

  小廝剛要走,那女子就把他叫住了,略一思索,便道:「你去對他們說,四爺近來上了火,鬧牙疼,喝不得酒。」

  小廝走了之後,慶壽接著道:「自打你來到花家舍的兩個月中,鄙村發生了一連串的怪事,可以說是一日三驚。姑娘也許已經聽說了。先是總攬把慘遭橫禍,被人砍殺在家中。二當家隨之亦被人下毒身亡,就在七天前,五爺慶德死在了羊圈裡……」

  「他也死了?」秀米忽然問道。

  慶壽與那白衣女子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說:她總算開口說話了……

  「他與兩頭山羊一道被人剁成了肉醬。」慶壽冷冷一笑,繼續說道,「五爺的家人要替他收屍裝殮,可那屍首又如何收拾得起?最後,只得把羊糞全都鏟了起來,裝了滿滿一棺材,一葬了事。事到如今,就連傻子也看得出來,殺人者顯然不止一個人,而且個個心狠手辣。

  「若非事情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慶壽實在不忍驚動姑娘的清修。不瞞姑娘說,自從總攬把被殺之後,朽人心中已有盤算,誰知每猜必錯,每料必空,弄到後來,這人就像是做夢一般,把腦殼想得都快裂了縫,還是一無所獲。

  「總攬把一死,我第一個想到的兇手就是二爺,他對總攬把職位覬覦已久,這在花家舍早已不是秘密。王觀澄早在六年前就臥病在床,眼看著快要不行了,誰知他帶病活了六年,病情不僅沒有惡化的跡象,到了去年冬天,竟然又能下床散步了。到了春天,湖邊的冰碴兒剛剛融化,湖水依然寒冽,他竟然在湖裡遊起泳來,而且在村中屢屢放出話來,這花家舍好好的一個桃花源,如今已變作了腥氣熏天的妓院,不僅搶女人,連尼姑也敢搶。既然老天讓他一夜之間痊癒,必然要重整綱紀,二爺如何不慌?總攬把臥病之後,一直是二爺主事,花家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二爺難辭其咎。何況他只比大當家小四歲。他知道自己等不起。因此總攬把被殺之後,我們夫婦二人一致推定,兇手當屬老二無疑。

  「誰知,總攬把死後沒幾天,二爺就不明不白地被人下了毒,從而打消了我們對他的懷疑。二爺死後,我又覺得剩下的幾個頭領之中,老五慶德的嫌疑最大。慶德原是大爺的部將,雖說生性淫蕩,平時喜歡拈花惹草,總攬把曾多次對他嚴加責罰;不過,早年在福建平息倭寇之亂時,他曾救過總攬把一命。在幾個頭領中,還要算他與大爺最近。在花家舍,他是唯一可以在總攬把家自由出入的人,如果他要下手,當然易如反掌。而且,我還聽說,就在總攬把被殺的當晚,他還冒著大雨,帶人上了小島。這事極為蹊蹺……」

  一提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秀米不由得一愣,臉上又羞又怒,眼光躲躲閃閃,頭埋得更低了。好在白衣女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趕緊岔開了丈夫的話,接口道:

  「這件事不提也罷。現在老五人也死了,兇手肯定不是他。」

  「那是當然。」慶壽臉色幽暗,神情凝重,不時用摺扇撓著頭皮,「可除了我之外,花家舍的頭領只剩了三爺慶福和小六子慶生兩個人。我們這兩天一直在琢磨,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情況已漸漸明朗。無非是以下兩種可能:第一,兩人中必有一個是兇手;第二,兩個人都是兇手。也就是說,他們兩個人聯手剪除異己。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你曉得,這一刀都將很快砍到我們的脖子上。如果我們再這樣等待觀望下去,恐怕也挨不過這個夏天了。因此,我決定搶先下手。」

  慶壽說完,從衣袋裡摸出一個煙斗來,叼在嘴上。兩名女僕端了兩盞晚茶,是做得極考究的糯米糖藕。白衣女子讓了兩次,秀米這才勉強嘗了一口。

  「除了五爺慶德之外,我們聽說,半個多月前,三爺慶福也到島上去了。」白衣女子說,「我知道,姑娘恐怕不願提及此事。就是說起來,這事也難以啟齒。若是姑娘實在不願說,我們也決不勉強。不過,此番浩劫,對整個花家舍都事關重大。姑娘若肯相幫,不妨告知,這二人上島之後,說過哪些話,又有哪些不同尋常的舉動。前前後後,一點一滴,都請據實相告,尤其是三爺慶福。倘若排除了三爺的嫌疑,我們便可專心對付那小六子。」

  秀米想了想,歎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一個頭戴草帽、羊倌模樣的小廝從門外急急地跑了進來,似乎有什麼要事稟報。慶壽對秀米說了一句:「請等一等。」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了門廊下。秀米看見那羊倌踮著腳,湊在慶壽的耳邊,一邊小聲說著什麼,一邊用羊鞭向外面指指點點。

  時候不大,那羊倌告辭離開。慶壽仍回到茶几前坐下,臉上不露聲色,嘴裡吩咐道:「姑娘請說。」

  秀米就把這些日子島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當她說到三爺慶福淫詞豔曲,調笑嬉鬧之際,猛聽得門外有人嘿嘿冷笑一聲時,慶壽不由得渾身一抖,手裡的茶水潑了一身。他的臉忽然白得像塗了白粉的僵屍一般,秀米也嚇了一跳。

  「誰在屋外冷笑了?!」慶壽問。

  「不知道。」秀米說,「慶福隨後就帶廚子出去搜尋,找了半天也沒見半個人影。可我覺得那人不在門外……」

  「那他在哪?」

  「在屋頂上。」秀米道,「我覺得那人趴在屋頂上。」

  「三爺當時一定嚇壞了吧?」那白衣女子問道。

  「他似乎聽出了那人的聲音。」秀米的目光也變得恍惚起來,「他嘴裡不住地說『怎麼會是他』?似乎他知道那人是誰,可又不敢相信。」

  慶壽又是一怔。他和白衣女子飛快地對望了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說出兩個字來:

  「慶生?」

  「我來到花家舍之後,還沒有看見他到島上來過。」秀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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