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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此人又名「鐵背李」,是遠近聞名的朝廷密探。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把性命斷送在他手上。如此說來,夏莊危矣!

  整整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半夜裡起來,坐在桌前,聽著那月漏紗窗,樹聲簌簌,還有寶琛那如雷的鼾聲,忽然就想把日記全撕了。我怎麼會這樣消沉,心思全被她佔據?為著一個鄉野女子,竟如此頹唐。一想到她仰望著自己的樣子,就覺得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無趣無味。大事將舉,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怎可用一己之私欲而葬送了十餘年為之奮鬥的偉業?季元啊,難道你將在日本橫濱發過的誓全都忘了嗎?不行,我要重新振作。

  韓六進屋來了。她的腳步聲輕得讓人聽不見,冷不防走到你面前,總讓人嚇一跳。她說,四爺慶壽派來的船已經到了,兩個家丁也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秀米合上張季元的日記,將它用花布包裹好,放入枕下,這才站起身來,到桌前梳頭。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我幹嗎要梳頭呢?難道要把自己裝扮得更漂亮一些嗎?她把梳子一丟,又去盆中舀了一點水,抹在臉上。她再一次搖了搖頭:我幹嗎要洗臉?仍回到桌旁坐下。她的整個身心都還沉浸在張季元的日記之中,想到時光不能倒流,不覺惘然若失。

  桌上擱著一通書信,是四當家慶壽昨晚派人送來的。墨蹟娟秀,文辭簡略,寥寥數字而已。書雲:

  芝蘭泣露,名花飄零。弟有所聞,未嘗不深惜三歎也。來日略備小茗,欲謀良晤於寒舍,乞望惠臨。安楫而至,坦履而返。感甚!朽人慶壽。

  那王觀澄自稱「活死人」,可歎如今已成了「死死人」。現在又來了一個「朽人」,這花家舍的匪首,每人玩出的花樣竟然還不一樣!只是不知這慶壽是何等樣人。秀米讀罷來信,頗費躊躇。與韓六商量來商量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韓六道:慶壽的為人,我因與他從未見過面,不便妄言。觀他書信,倒也客氣,「安楫而至,坦履而返」這句話,也是讓你寬心,他不會動你一根汗毛。而「芝蘭泣露,名花飄零」這一句,似乎亦在為你的遭遇嘆惜不平。他若心存歹意,故意誆你,你即便不去,他還是會來的。再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就是打發幾個手下,上島來將你綁了去,你又能奈他何?

  秀米還是第一次走近花家舍。隔著湖面,她曾無數次眺望過這個村落,漫無目的,心不在焉,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樹,一堆房子,一堆懸掛在天空的白雲。當小船離了小島,往花家舍疾馳而去之時,秀米還是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羞恥感。

  船輕輕地攏了岸。踏過一條狹狹的帶有鉚釘的跳板,她從船上直接走到了一座涼亭裡。這座涼亭是一個巨大的長廊的一個部分。長廊簡陋而寒磣,由剝去皮的樹幹挑起一個頂篷,迤逶而去。曲徑通幽,長得沒有盡頭。樹幹粗細不一,歪歪扭扭。奇怪的是,有些柳樹的樹幹由於陰濕的空氣的滋潤,竟然又重新長出了一簇一簇的葉子。

  長廊的頂篷是由蘆稈和麥秸做成。有些地方早已朽蝕、塌陷,露出了湛藍的天空。頂篷上的麥秸由於日曬雨淋都已發黴,變黑,風一吹,就會揚起一股繽亂的草灰。長廊裡結滿了蜘蛛網,點綴著些燕巢和蜂窩。兩側的護欄由更小更細的樹幹做成,有一些路段的護欄已經毀壞。

  而涼亭則要考究得多,每隔幾十丈遠就會有一座,那是供村人棲息的駐腳之地。雕樑畫棟,不一而足。穹頂畫有二十四孝圖、戲劇人物、吉祥鯉魚、瑞龍祥鳳。涼亭中間通常有一張石桌,四隻石凳。四周砌有長椅,也可以坐人。地上一律鋪著方方的青磚,有些青磚都已鬆動,踩上還會吱的一聲,濺出一股泥漿來。秀米跟在兩名家丁的身後,挑著磚走,可她不知道哪一腳踩上去會冒出泥水來,弄髒她的繡花鞋。

  一路上,嘩嘩的水聲一直陪伴著她。沿著長廊,有一條石砌的水道,忽左忽右,蜿蜒而去。湍急的水流清澈幽深,散發著陣陣涼氣。秀米很快發現,這條長廊實際上是依照水道的流向而修築的。她曾聽韓六說過,這條由山泉彙集而成的水道是王觀澄親手設計的,它流經家家戶戶的廚房,花家舍的婦女在灶邊即可用水道的水淘米做飯。

  秀米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在發病前後,曾與母親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爭吵的緣由是父親忽然異想天開地要請工匠在村中修造一座風雨長廊。按照父親的設想,長廊將散居在各處的每戶人家都連接起來,甚至一直可以通過田間。她記得母親急得直跺腳,她對父親叫道:「你難道瘋了不成?平白要造這樣一個勞什子長廊做什麼?」父親呆呆地翻動著眼睛,對母親的暴怒毫不為意,他笑了笑,對母親說:

  「這樣一來,村子裡所有人既不會被太陽曬,也不會挨雨淋了。」

  多年以來,父親的這一荒唐的設想,在飯後茶余被母親多次提起,每次說起來她都會歇斯底里地笑。

  不過,小時候,秀米總也不明白,父親的想法到底有什麼錯。她去問寶琛,寶琛先是皺眉,然後歎道:有些事,在心裡想想,倒也無妨,你若果真要去做它,那就呆了。可為什麼心裡能想,卻不能去做它呢?秀米還是不明白。她又去問她的老師丁樹則,丁先生道:桃源勝境,天上或有,人間所無。世上只有令尊這等的蠢材,才會這樣去胡思亂想,白白讓自己發了瘋。那廣東瘋子康南海,比之令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矇騙皇上,妖言惑眾;張口大同,閉口變法;這老祖宗的千年不易之法,豈能由你無知小兒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可是,令人驚訝的是,父親這一瘋狂的設想竟然在一個土匪窩裡變成了現實。她看到的這座長廊四通八達,像疏鬆的蛛網一樣與家家戶戶的院落相接。長廊的兩側,除了水道之外,還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種著睡蓮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葉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紅蜻蜓在塘中點水而飛。家家戶戶的房舍都是一樣的,一個小巧玲瓏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兩畦菜地。窗戶一律開向湖邊,就連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樣。

  再往裡走,秀米就覺得微微有些暈眩。她覺得自己在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在一個院落中她看見了一個穿紅色抽紗短衣的女孩,正在井邊打水,而在另一處,她看見一個同樣裝束的女孩,同樣的年齡,同樣的羊角辮,正舉著一根竹竿在樹林裡捉知了。看來,「在花家舍,蜜蜂都會迷了路」這句話絕非虛語。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秀米被帶到了一個整潔的小院前。從外表看,這座院落與村中任何一處院宅並無兩樣,只是門口多了兩位手持長矛的侍衛。

  「到了。」一名家丁對秀米道,「請跟我來。」

  院門是敞開的,經過一條長滿青苔的碎磚小徑,秀米來到了門廊下。家丁向她一躬身,道:「請稍候片刻。」說完,就低著頭倒退著走了。

  天井狹長、陰暗,與廳堂幾乎連為一體,幾根粗大的樑柱一字排開,支撐起一片歪斜的屋頂。廳堂的左側露出一截木梯,與閣樓相通;一扇竹影掩蔽的小門通向後院,門外有潺潺的流水聲。

  堂上坐著一個穿著長衫的男人,背對著她。初一看還估算不出他的年齡。他正和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下棋。那女子倒有四十上下的年紀,頭上盤著一個高高髮髻,正在托腮沉思,纖纖的手指不時撫弄著桌上的一枚棋子。他們似乎都沒有留意到門廊下站著的秀米。

  靠牆有一排收攏的黑漆描金的屏風。樓板下垂下幾隻竹鉤,掛著幾串紅辣椒,還有一隻鳥籠,鳥籠裡的那只鸚鵡正縮著脖子打量著她。地上依稀有幾滴新鮮的鳥糞。香案上供著一尊觀音像,香爐是由陶土燒制而成,那是一隻張開嘴的蟾蜍。香爐裡灰燼已冷,但她仍然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安息香味。

  落日的餘暉從天竺花叢中移上西牆,又從西牆移到院外的一溜樹冠上,光線也漸漸地變成暗紅色,天色將晚。這時,她忽然聽見那個女子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用數了,你一準是輸了。那男的也不答話,仍是在一五一十地數著棋子,數到後來,還是輸了。嘴裡嚷著再下一盤,那女的就說:

  「晚上再下吧,人家已來了好半天了。」

  那男子扭過頭來看了秀米一眼,隨即起身,對那女子道:「人既已來了,你何不早說?」又轉身對秀米拱了拱手,「久等了。得罪,得罪。」隨後,朝她快步走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秀米,嘴裡不住地道:

  「難怪,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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