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三三


  那翠蓮本來就是妓女出身,生性浮浪,水性楊花。經我用言語一挑,不免鶯聲燕語,假戲真做起來。她先是在我的膀子上掐了一下,繼而就大聲喘息,過了不多一會兒,低聲道:「我都快受不了了。」我心裡只得暗暗叫苦,假裝沒聽懂她的話。她就像是一個濕麵團,沾了手就別想甩掉。在大路上,光天白日之下,她竟敢如此,到了黑燈瞎火的晚上,還不知怎麼樣呢。她的臀部肥大,乳峰亂抖,腰肢細軟,香粉撲鼻,衣裳俗豔,聲音淫靡,言語不倫,真乃天底下一大尤物也。

  她見我頻頻回首,看顧秀米,就問我,是不是在心裡想著後面那一個?我未置可否。那婊子就推了我一把,笑道:「新鞋子固然好,可穿起來擠腳,薔薇雖香,可梗下有刺。」

  一席話說得我頭暈目眩,大汗淋漓,身體就有點流蕩失守,把持不住。真是恨不得將她推入路邊葦蕩,立時與她大戰二百回合。

  又走了一段,在江堤下拐入一條小徑。此處蘆葦茂密,樹木深秀。那婊子見四下無人,一路上淫綺之語不斷,不住用她那三寸不爛之巧舌,探我心思。見我不理不答,她忽然問道:「大哥,你是屬什麼的?」我告她是屬豬的,那婊子忽然拊掌尖叫起來,把我嚇了一跳。問起緣由,她說起許多年前,有個老乞丐受她一飯之恩,遂替她看相算命。說她中年有難,必得嫁與一屬豬之人,方可避去禍患。她竟然編造出這樣荒謬絕倫的事來誆我,女人之自作聰明,由此可見一斑。這婊子百般挑逗未果,最後就使出一個毒招:她忽然趴在我肩頭,低低一陣浪笑,然後說:「人家底下都濕了麼!」

  此招甚毒。

  我若是那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夥,或是那貪色輕薄、靈魂空虛之徒,吃她這一招,必然陷她泥淖之中,焉能逃脫?

  我見她這般不知羞恥,只得拉下臉來,喝道:「濕濕濕,濕你娘個頭!」那婊子經我一嚇,叫了一聲「天哪」,然後就雙手捂著臉,丟下我跑遠了。

  到了渡口,秀米走上來了。還是那綠點小碎花的上衣,青布褲子,繡花布鞋。她雖與我相距頗遠,可一股奇異的香味還是隨著江風飄然而至。只要她一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我的眼睛就一刻也離不開她。

  現在,兩個女人都在我眼前。我一會兒看秀米,一會兒看翠蓮。一個杏花含雨,一個秋荷帶霜;一個幼鹿鳴澗,一個馬伏槽櫪;一個是松枝蒼翠,松脂吐出幽香,一個卻已松樹做成木門,只有一股桐油氣。兩相比較,雅俗立判。

  妹妹呀,妹妹!

  很快升好了帆,船老大招呼我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身子搖搖晃晃,我就從身後過去扶她,誰知秀米惱怒地將我的手甩開,嘴裡叫道:

  「不要你管!」

  她這一叫,弄得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我雖有點自討沒趣,可心中卻是一陣狂喜。

  妹妹呀,妹妹!

  晚上在陳記米店匆匆用過晚餐,一個人往回走。為什麼我頭腦昏昏,步履沉重?為什麼我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她?為什麼我的心狂跳不已,就像那咚咚敲著的小鼓?為什麼我的眼睛裡都是她的影子?

  我走到一處岩石邊,聽見那飛潭聲喧,舐梟鳴叫;再看那山下燈火幢幢,人語喋喋,不覺酒氣直往上撞,腹內翻攪,心如亂麻。我坐在冰涼的岩石上,呼吸著山谷中的松香,心中暗想,若老天成全我,就讓她即刻走到我身邊來吧。奇怪的是,我正這麼想著,果然看見了她。

  只見她出得米行,腳步踟躕,神態恍惚,朝山下張望了一會兒,竟然一頭紮進小路,朝這邊走來。只有她一個人。妹妹呀妹妹。我的心跳得更急了,簡直是要從喉頭裡跳將出來!

  張季元啊張季元,汝為何這等無用?為這一等小女子,意志薄弱,竟至於此!想當初,汝隻身懷揣匕首,千里走單騎,行刺那湖廣巡撫;想當初,你從漢陽上船,亡命日本,一路上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幾近於死,何曾如此慌亂?想當初……想不得也,那妙人兒已到近前。

  我若是不言不語,她必是會一聲不響從我眼前溜掉,此百世不遇之天賜良機亦將錯過。若是我攔腰將她抱住,她萬一喊叫起來,卻又如何是好?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忽然心生一計。等她到得我的身後,我便長歎一聲,道:「這戶人家剛死了人。」

  這是什麼話?簡直不倫不類。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料,秀米忽然站住了:

  「誰告訴你的?」她問。

  「沒人告訴我。」

  「那你怎麼知道?」她有的是好奇心。

  我從石頭上站起來,笑道:「我當然知道,而且不止死了一個人。」

  我開始挖空心思胡編亂造,先是說人家死了小孩,又說陳老闆死了內人,秀米果然中計。不知不覺中,我們兩人就並排走進了竹林中的小路。那小路只有一人寬窄,我們並排走,她竟然也不回避。我突然停下來,轉過身看著她,她居然也在看著我,略帶羞怯。只見玉宇無塵,星河瀉影,竹蔭參差,萬籟無聲,再看她嬌喘微微,若有所待。恨不能雙手將她摟定,摟得她骨頭咯咯響。恨不能一口將她吃下去,就像一口吞下一隻蜜柑,以慰多日懷念之苦。天哪,你以為這真能行得通嗎?稍一猶豫,秀米卻又側過身往前走了,眼看我們就要走出這片竹林了。張季元啊張季元,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你害不害怕?」我再次站住,問她道。嗓子裡似乎卡了什麼東西似的。

  「害怕。」

  我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這一搭,觸到她綿軟綢滑的衣裳,蘸著露水,涼涼的。又碰到她尖突的肩胛骨。這時,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梅芸那張陰沉的扁臉來,她正在暗處看著我冷笑,似乎在說:你若是敢動她一根指頭,我就將你的骨頭拆下來熬湯喝……

  「不要怕。」終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那只手挪開了。

  出了竹林,我們又在門下的路檻上坐下來說話。秀米偶然提到,幾個月前,她去夏莊給祖彥送信時,曾在門口池塘邊見到一個身穿黑色道袍的駝背老頭。聽她這一說,不由得讓我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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