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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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紅閑微微蹙了蹙眉,隨口說出一句:「孤雁失途,月黑雲高鄉關遠。」 「這一句平常之極,如何難得倒我?」慶福不屑一顧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給你對:獨龍迷津,桃濃梨淡花徑滑。」說罷,一把摟過紅閑,把手探入紅閑裙下就是一頓亂摸,嘴裡還輕狂地說道:「我來看看,它是滑還是不滑。」 那紅閑雖是嘴裡含笑,身體卻是扭來扭去,拼命掙脫,兩人正在嬉鬧之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嘿嘿地笑了兩聲。 方才秀米聽得慶福語言浮浪,面目淫邪,羞得滿面火燙。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只是低著頭,用指甲劃刻著桌面的污垢,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冷笑,還以為是聽錯了,抬頭一看,見眾人都呆在那裡,張著嘴,像是被法師施了定身術,一個個僵坐不動。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過了半晌,她聽見慶福顫聲問道:「剛才誰在笑?你們都聽見了未曾?」 他這一問,幾個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語。一陣穿堂風過,那桌上的三盞油燈早已滅了兩盞,幸虧韓六眼疾手快,趕緊用手攏著那盞沒有熄滅的燈。秀米抬頭看時,眾人的臉都已面目不清。幾個人驚魂未定,門外又是嘿嘿兩聲。 這一次,秀米聽得分外真切。那笑聲像是一個耄耋老者發出的,又像出於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之口。秀米不禁猛吸一口涼氣,毛髮倒豎,背脊都涼透了。 再看那慶福,早已拔劍在手。酒也醒了大半。那廚子也從灶下搜出一柄切肉大刀,兩人拉開房門,出了院子。那紅閑、碧靜兩個人嚇得抱作一團,依在桌邊,簌簌發抖,弄得桌子吱吱作響。 「難道說,這島上除了咱們倆,還有別的什麼人不成?」韓六眼睛定定地看著秀米,這話顯然是在問她。秀米的眼光與她一碰,不由得又是一驚。 工夫不大,兩個人都回來了。慶福一進門,身體搖了兩搖,手裡的長劍噹啷一聲就落了地,只見他雙手抱住根樑柱,身體就慢慢地滑落下去。廚子一見也慌了手腳,正要上前扶起他來,慶福卻已趴在地上哇哇地吐了起來。韓六從腋下抽出手絹來替他揩嘴,對廚子說:「你們方才出去,看見什麼人沒有?」 「鬼影子也不曾見得一個。」廚子道。 韓六也不再說什麼,待慶福吐完,將他扶到椅子上坐定。又去灶下打了一盆水給他漱口,洗了臉。紅閑、碧靜過來替他捶背揉胸,弄了半天,慶福才緩過一口氣來。 「難道是他?怎麼會是他?」慶福的眼光中藏著巨大的驚駭。如此自語了一番,又搖了搖頭,「不可能是他,不可能。」 紅閑問道:「三爺說的『他』是誰?」 慶福一聽,忽然暴怒起來,把她重重地一推,嘴裡狂叫道:「我他娘又哪裡去知道!」 紅閑一個趔趄,差一點撞到桌角上。她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撣了撣身上的灰土,不敢怒,不敢吱聲,也不敢哭。韓六泡了一杯香茶,遞給他,慶福接了,只抿了一口,眼睛愣愣地看著門,嘴裡仍是翻來覆去地嘀咕道:「聽聲音,分明是他。我醉了酒,又未帶隨從,他要殺我易如反掌,怎麼又不下手?」 韓六上前勸道:「既然他不殺三爺,說明他比旁人還高看你幾分,說不定,這次劫難,三爺倒能逢凶化吉。」 「未必,未必。」慶福擺了擺手,木然道,「他只是想戲弄我一番而已。不行,我一刻也不能在這兒待了。」說畢,突然站起身來,飛快地掃了秀米一眼,又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道,「不行。我得走。就連這一夜,他也不放過我。」 慶福從地上拾起了長劍,說了聲「告辭」,就招呼丫頭、廚子,連夜趕回花家舍去了。 「他到底還是怕了。」秀米冷冷地說。 差不多已是午夜時分。四下裡,靜寂無聲,屋外漆黑一片。兩人也顧不得收拾房子,桌上杯盤狼藉,地上汙物發出陣陣的惡臭。 「換了誰,誰都怕。」韓六道,「我剛才一心勸他多喝點酒,好讓你晚上少受點罪,沒想到鬧出這件事來。到這會兒,我還是五貓抓心,不得個著落。」 「那個人——」秀米說,「那個人,會不會還在島上?」 韓六一聽,慌忙起身,去把大門關了,上了閂,又抵了一根圓木杠子,這才靠在門上喘氣:「聽三爺剛才的口氣,他好像已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可又有點不敢相信,這說明,這個人似乎是平常人不太容易猜著的那一位。」 「猜他做什麼?」秀米道,從懷中將那把剪刀取出來,放在桌上,「我原本已備下這把剪刀,那老狗要是想上我的身,我就一刀結果了他。這花家舍的事雖然蹊蹺,說白了倒也簡單。事情明擺在這兒:六個頭領已死了兩個,剛才那一個,也已經一條命去了半條,剩下的這幾個人,免不了還是要一個個地死掉,死到最後一個,就是花家舍的新當家。用不著咱們去枉費心機。」 「說的也是。」韓六道,「你說這慶三爺,他能活到明兒早上嗎?」 7 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涼。昨日,長洲陳記米店老闆陳修己派人來送信,失蹤數月的陸侃有了消息。平明時分,芸兒即帶著寶琛等數人趕往長洲一探究竟。因整日在家閑坐無事,我遂向寶琛提出一同前往長洲,也算散心破悶。詎料,臨行前,芸兒與秀米發生激烈之爭吵。 秀米原不肯去長洲。後禁不住母親軟磨硬套,勉強依允。可芸兒聽說我亦要隨同前往,遂立即改變主意,讓秀米待在家中。如此出爾反爾,秀米焉能不急?仔細想來,事情實在是因我而起。起初,芸兒執意讓秀米一同去長洲,究其根由,是不願讓她有與我單獨相處之機會。而一旦我決定要去,她或許覺得秀米已無必要同往,何況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子,依照鄉村風俗,實不宜在生人面前抛頭露面。芸兒心思極深、極細。秀米雖有察覺,卻不明所以。唯我在一旁洞若觀火。 途中,秀米一直在生她母親的氣,一個人賭氣走在最後,漸漸就落了單。梅芸和寶琛走在最前面,我和翠蓮走在中間。我們走一段,便得停下來等她,可一旦我們站住,她也就不走了。她在生所有人的氣。 此女子平時不太言語,內心卻極是機敏,多疑,且頗為任性。祖彥曾說,此女雖冷傲,卻極易上手。我就有心挑她一挑,試她一試,往火焰堆中扔些劈柴,讓火燒旺一些,遂假意與翠蓮推搡嬉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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