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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總攬把被殺之後,我曾懷疑是二爺覬覦權位,對他暗中下了手。他這一死,說明總攬把不是二爺所殺。明擺著另有高人,只是尚未現身。」

  「二爺是怎麼死的?」

  慶福又呷了一口酒,道:「還不是有人在他碗裡下了毒。刺客不僅兇殘成性,而且智慧過人。明知道二爺每餐前要試毒,事先將那毒抹在碗底,待晾乾之後再去盛飯,家人嘗了自然無事,可等到二爺把飯吃完,卻毒發吐血而亡。嗚呼哀哉,龍馭上賓了。這個人躲在暗處,處心積慮,要結果你性命,防是防不住的。」

  「這個人……三爺現在心裡可有數?」

  「除了小生之外,剩下的三個爺們兒都有嫌疑。大爺、二爺先後斃命,屈指算來,下一個就輪到在下了。我也不願杯弓蛇影,去猜那猜不透的生死之謎。」說到這兒,他拿眼睛覷了秀米一下,笑道:「只求妹妹可憐我這一回,過了今晚,也就此生無憾了。若是今夜死在妹妹的枕頭上,那是最好,如果天假以命,讓我苟延殘喘,多活幾日,日後恐怕還得求大姐收我做個徒兒,跟著姐姐找個潔淨的廟宇,青燈長伴,燒香念佛,你看如何?」

  慶福一席話,說得悲戚異常。那紅閑、碧靜兩個丫頭,也都掏出帕子拭淚。

  韓六趁機勸道:「俗話說,萬事不由人做主,一生總是命安排;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一天算兩晌。三爺也該想開點才好。」

  「說得好,說得好。」慶福連聲道。隨後,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三四碗酒,又對身邊站著為他打扇的丫頭說:「碧靜,你也唱一曲,助一助酒興。」

  那個叫碧靜的,正撿了一顆楊梅放在嘴裡,見三爺讓她唱曲兒,未及咀嚼就又將楊梅吐在手心裡,略一思忖,開口便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

  挨過今宵,怕到明朝。

  細尋思這禍殃何日會來,何日將消。

  想起來今夜裡心兒焦,

  爺娘啊,

  只怕是哭喪的剛走,報喪的又到……

  一曲未了,那碧靜忽然大放悲聲,慟哭不已。慶福先是聽得發了癡,後又不耐煩地對她擺擺手,欲言又止,伸手抓過酒壺,倒了酒,卻不喝,雙手托住下巴,又是一陣發愣。

  韓六見眾人都僵在那裡,擔心慶福悲極生怒,一時發作起來,倒也不好收拾,就笑著對慶福道:「三爺,我在廟裡修行時,也曾在花師傅口裡學得幾首曲子,若是三爺不嫌棄,我這就來獻個醜,也算湊個熱鬧罷。」

  慶福托著下巴,眯著紅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似笑非笑。看樣子已有六七分醉了。

  那韓六唱的是:

  釋迦佛,梵王子,

  舍了金山銀山去。

  割肉喂鷹鵲巢頂,

  只修得九龍吐水混全身,

  才成那南無大乘大覺尊。

  唱畢,又向慶福勸了兩碗。

  「這酒裡還是有毒。」慶福忽然道,「不然我怎麼覺得心裡七上八下,一陣陣發緊,眼看著就是落心要死的樣子?」

  韓六笑了笑,說:「三爺心中煩悶,酒又喝得急,故而有些醉意而已,要是這酒裡真有毒,我們還不早死了?三爺不妨吃兩枚楊梅,喝一盅淡茶,醒醒酒,就好了。」

  那慶福果然從果盤裡撿出一顆楊梅,噙在嘴裡,把那頭轉過來,看著秀米說:「妹妹在家時,可曾讀過書?會作詩不會?」

  見秀米不搭理,他又說:「今夜月籠幽窗,清風撲面。你我二人,不妨去湖邊走走,聯詩對句,來個散步詠涼夜,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說罷,站起身來,繞過桌子,過來就要拉她。慌得秀米左右躲閃。韓六見狀趕緊也跑過來,將慶福拖住,道:

  「三爺,你也不看看,這外面燥熱異常,蝙蝠夜啼,蚊唱成雷,螢火亂飛,哪有什麼涼天、清風?一邊說著那絕妙好詞,一邊卻又要劈劈啪啪地打起蚊子來,豈不是大煞風景,白白糟蹋了你一肚子的錦繡文章。再說外邊黑燈瞎火,要是不留神摔上一跤,沒准就要折了幾根肋骨,終是無味無趣。既然三爺詩興已起,箭在弦上,卻也不得不發,不如我們幾個就在屋裡吟酒作詩,熱鬧一番。」

  一席話,說得慶福頻頻點頭。韓六將他扶回原處落了座,又在他的肩上捏了兩捏。只見那慶福忽然眼睛裡放出亮光來,捋了捋袖子,借著幾分醉意,帶著呼呼的痰音大聲說道:

  「要說作詩,你們幾個女流之輩豈是我的對手。我們只來對句如何?我說上句,你們來對出下句。我以扇骨敲擊桌面,十擊為限,到時若是對不出來,就罰酒三大碗,如何?」

  「若是我們對出來呢?」紅閑道。

  「我自罰酒一碗。」

  韓六、紅閑、碧靜都說好。只有秀米低頭不語。只見慶福又滿斟了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隨口說出一句話來:

  「海棠枝上鶯梭急。」

  隨後果然用扇骨在桌面上敲擊起來,當他敲到第三下的時候,碧靜接口道:

  「菉竹蔭中燕語頻。」

  「好句好句。」慶福贊道。又色眯眯地瞥了秀米一眼,接著道:「只是,我這枝『鶯梭』,可是硬邦邦的……」

  一句話說得紅閑、碧靜面紅耳赤。慶福旁若無人哈哈大笑,笑了半天,又說出了第二句:「壯士腰間三尺劍。」

  慶福拿起扇子正待要敲,不料韓六脫口答道:「莫不是『男兒腹內五車書』?」

  慶福道:「大姐對得還算工穩,只是落了俗套。我說壯士,你對男兒,甚是呆板,你看把『男兒』改成『女兒』如何?」

  「『女兒』怎麼說?」

  「女兒胸前兩堆雪,如何?」慶福嘻嘻地笑著,又說,「韓大姐那一句『男兒腹內五車書』也算對了,我自喝它一碗。」說完端起一碗酒,直著脖子灌了下去。他正要接著往下說,韓六道:「也不能光是三爺考我們,我們也來考考他,他要對不出,也罰他三碗酒。」

  「既是大姐這樣說,在下倒要領教領教。」慶福一拱手,「你們誰先說?」

  「紅閑姑娘,你給三爺來一句難的。」韓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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