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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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慶福。」韓六道,「這個人早年讀過幾本書,雖說只是個半瓶子醋,可拉出那架勢來,比那唐伯虎、紀曉嵐還要風雅百倍。此人做事極考究,就連晚上煎茶的水,都要從花家舍運來。又是作詩,又是唱戲,可有得折騰了。」 秀米一聽,就有點慌了手腳,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此人不難對付,加上他又好喝口酒,等到了晚上,就多勸他喝幾杯,他多喝一杯酒,你就少受一份苦。」韓六安慰了她一會兒,聽見廚師在灶下叫她,趕忙就要過去。可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你就當那身子是別人,由他去擺佈。我有一個法兒,可惜你不會。」 「什麼法子?」 「念經。」韓六道,「我一念經,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慶福來的時候,已經是上燈時分。除了兩名隨侍的丫頭之外,並無旁人。這慶福完全是一副道士打扮,頭戴青佈道巾,身穿布袍,足蹬草履,腰束黃絲雙穗,手執一面燙金黑面大扇,搖頭晃腦,跌跌撞撞走進門來,也不說話,兀自用他那綠豆小眼睛滴溜溜盯著秀米看。一邊看,一邊點頭。那嘴邊的一絲流涎不覺已掛在腮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住地歎道: 「妹妹果然是桃杏帶雨,樨桂含愁;秋水為神,芙蓉如面;白玉生香,海棠解語,妙絕妙絕……」 說完,徑直來到秀米的跟前,躬身施禮。見秀米怒而不答,亦不以為意。笑嘻嘻地過去,一把捏住了她的小手,放在手裡揉摸了半天,嘴裡沒來由地喃喃道: 「妹妹郁德柔婉,賦性豔冷,今日一見,魂飛魄蕩。小生不才,今夜冒昧,願侍奉妹妹去那雲夢澤洞庭湖一游,以解多日渴念。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韓六見他瘋話連篇,連忙過來拉開他,一面吩咐廚子擺酒開宴。 那慶福果然是一副好脾氣,聽韓六一番勸,就丟了秀米,自己來到桌邊入了座。抖開那面紙扇,呼啦呼啦地扇了起來。 秀米先是不肯入座,經韓六頻遞眼色,死拖活拽,就在懷中藏了一把剪刀,坐在了他的對面。秀米見那老兒死盯著自己看,心中又羞又急,心裡恨不得立即跳過去將他亂刀捅死。她抬頭瞥了他一眼,見他面目醜陋,目光邪淫,又聽他嘴裡「妹妹妹妹」地亂叫,不由得眼中就墜出淚來。 桌上的菜肴早已排布整齊,那廚子也已篩了酒,正要給慶福斟上,誰知被慶福用摺扇一格,喝了一聲:「且慢!」嚇得廚子把酒潑了一身。 「且慢,」慶福轉身對侍立在身後的兩名丫頭說道,「紅閑、碧靜,你們哪一位先來唱一段戲文來聽?也好助個興兒。」一個丫頭趕緊在他耳邊問道:「三爺想聽哪一出,哪一段?」慶福想了想,吩咐道:「你就唱『自歎今生,有如轉蓬……』」 那丫頭清了清喉嚨,張開那櫻桃小嘴,嬌聲嬌氣地唱了起來: 殘紅水上漂,梅子枝頭小。 這些時看見淡了誰描? 因春帶得愁來到, 春去緣何愁未消…… 正唱到這裡,那慶福眯著眼把扇子在桌上一敲,不耐煩地說道:「錯了錯了,又錯了!春盡緣何愁未消。一字之差,意趣全無。」 那丫頭一慌,愣了半晌,又改口唱道: 春盡緣何愁未消, 人別後,山遙水遙。 我為你數歸期, 畫損了眉梢。 自歎今生,有如轉蓬, 隋堤柳絮轉頭空, 不知身在何處,煙鎖雲封。 ………… 丫頭唱完,座中半天無人答話,那慶福也像是觸動傷懷,兀自在那兒抓耳撓腮。那廚子抱過酒來,正要替他斟上,不料,那慶福忽又用扇子一格,道:「且慢。」那廚子又是一哆嗦。 慶福將自己面前的碗拿在手中,湊在燈前細細察看了一番,然後遞給韓六道:「大姐再替我去灶下洗一洗,再用開水燙過拿來。」 韓六怔了一下,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但她還是一聲不吭地接過那只藍瓷碗,去灶下洗燙了一遍。 那慶福拿過碗來,依然是左看右看,末了忽然記起來,笑道:「不行,我還得自己再去洗一遍。」說完逕自離座去洗碗了。 韓六笑道:「三爺莫非是擔心有人在你碗裡下毒?」 「正是。」慶福道。臉色忽然陰沉下來,「不是信不過大姐,如今花家舍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我也不得不防。」 秀米忽然想起喜鵲來。她也是每次吃飯都要自己將碗洗上好幾遍,唯恐有人在她碗裡放進砒霜。沒想到這個土匪頭目竟然和喜鵲是一樣的毛病。一念之間,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普濟。再看屋外夜黑如墨,屋內一燈如豆,光影飄忽,不覺思緒紛擾,恍如夢寐:莫非這些人都是狐狸變的,自己原本並未離開普濟,只不過偶然中闖入一處墳地了,中了狐狸鬼魅之魔? 秀米正低著頭在那兒胡思亂想,忽聽韓六道:「三爺你也太多心了。這處小島平常人跡罕至,廚子也是你派來的,自然萬無一失。退一步說,就是有人存心下毒,也應下在酒裡……」 慶福嘿嘿冷笑道:「此話甚是。這酒也得你們先嘗了之後,我才能喝。」 廚子遂給每人都倒了酒,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廚子先把酒喝了。慶福又用手指了指韓六,說了聲: 「你。」 見韓六也喝了,又停了半晌,慶福這才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然後抹抹嘴唇,歎了一聲,對韓六道:「大姐休要笑我,那二爺是何等聰明精細之人,每天飲酒用餐,必得傭人嘗過之後兩個時辰,眼見無事才肯自用。不料,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誤了卿卿性命。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二爺死了?」韓六吃了一驚。 「死了。」慶福道,「兩天前剛落了葬。」 「好好的,二爺怎麼會死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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