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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韓六慌道:「你瞧他那眼睛,睜得像水牛一樣,必得有一個親近之人替他抿目,方可閉上。小尼與他非親非故,豈敢造次?」

  老婆子歎息道:「總攬把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我們幾個雖跟他多年,連話也說不得一兩句。再說我們也不懂規矩。這裡的事,不論大小,一律聽憑師傅做主便是。」

  韓六猶豫了半天,這才答應。

  「家中有無玉佩?」她問道。

  老媽子道:「總攬把生前極是節儉,不要說玉佩,連好一點的石頭也不曾看見過,就連這口薄材,也是從旁人家中借來的。」

  「有無胡珠?」韓六又問。

  老媽子仍是搖頭。

  韓六轉過身,看見靈台上供著的果盆中有一串櫻桃,剛剛采來不久,上面還綴著水珠,就過去摘了一顆,掰開他牙齒,塞在他嘴裡,這才替他抿了目。一連抹了六次,王觀澄的眼睛還是閉不上。最後,韓六只得從衣兜中掏出一片黃絹手帕,替他遮了臉。韓六又讓老媽子去箱子裡找一身乾淨衣服來,她要替他換衣。一個丫頭朝前挪了一步,道:「除了老爺身上穿的,再沒見他穿過別的衣裳。要說冬天穿的棉袍,倒像是有一件,卻又不合時節。」

  韓六見她這麼說,只得作罷。

  大殮的時候,各路人馬紛至遝來,全都聚在院外。那些大小頭目進來磕頭行禮,都帶著自己的隨從。這些隨從一律身佩寶劍,手按劍柄,神情緊張。匆匆忙忙行了叩拜之禮,又退回院中。韓六知道,王觀澄的暴亡,顯然使各路頭目加強了戒備,每個人都陰沉著臉,眉頭緊蹙。等到他們叩拜完畢,韓六就吩咐大殮。幾個匠人過來,七手八腳將屍首抬入棺內,正要釘上板釘,韓六忽然問道:「怎麼沒見二爺來?」

  老媽子走上前來,悄聲道:「我們早上已央人去請過他三次,他就是不露臉,中午我又讓人去請,他家裡人說他划船去湖裡釣魚去了。不用再等他了。」

  韓六這才讓木匠蓋了棺,敲入木釘,掖上麻繩。諸事安排停當,就聽得院外有人喊了一聲「起柩」,她看見幾個小廝抬著那口棺材,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又出了庭院,一路向西去了。

  韓六說完了這些事,兩人又悶坐了一會兒。秀米就把王觀澄托夢給她的事也細說一遍。

  韓六笑道:「什麼事到了你嘴裡,就變得神神道道的。按說這世間的事,大不了最後就是一個死,豁出性命一條,也沒什麼可怕的,只是這些事被你一說,就不由得讓人毛骨悚然,好像這世上的一切就是假的一樣。」

  「它原本就是假的。」秀米歎了一口氣,幽幽地說。

  6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十三日。大雨。在夏莊薛宅開會。下午商定《十殺令》。大致如下:一,有恆產超過四十畝以上者殺;二,放高利貸者殺;三,朝廷官員有劣跡者殺;四,妓女殺;五,偷盜者殺;六,有麻風、傷寒等傳染病者殺;七,虐待婦女、兒童、老人者殺;八,纏足者殺;九,販賣人口者殺;十,媒婆、神巫、和尚、道士皆殺。以上各款中,眾人除第八條外均無異議。對第八條反對最烈者為王氏小和,他的理由是,普濟、夏莊一帶婦女纏足者不在少數。他自己的母親、渾家、兩個妹妹皆纏小足。後經眾人再議,改為:自革命成功之日起,凡再有纏足者殺。

  晚歸普濟,雨仍未息。身體極感疲憊。夜深時,梅芸上樓來,極纏綿。只得抖擻精神與之交戰。我已不覺得有何樂趣,味同嚼蠟。無意趣而勉強交媾者,實乃人生至苦也。精神萎靡,未臻全功而泄。芸忽而詫異道:「你在夏莊是不是被什麼狐狸精吸了精氣,怎麼這樣不頂事?」我只得發誓賭咒,溫言相勸一番,芸兒仍不依不饒。略微休息片刻,為了證明自己並無二心,遂拿出十二分力氣來再與她周旋。但我看見她脖子上的皺褶,背上的贅肉,粗大的胳膊,立即委頓下來,再怎麼用力,卻已是強弩之末了。

  芸兒先是抽泣,繼而低聲喚道:「你心裡有了別的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正要分辯,不料芸兒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我,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你要是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就把你的骨頭拆下來喂狗!」

  一句話,說得我渾身發冷,毛髮倒豎。芸兒所說的「她」,定是秀米無疑。怪哉,我自從來到普濟,總共也不曾與她打過幾回照面,連話也不曾說過七八句,芸兒是如何看透我的心思?母女心意相通至此,實讓人匪夷所思。婦人的眼光原比餓鷹還要毒上百倍,切不可大意。

  一想到秀秀,我的勁頭就來了,忽而力大如牛,芸兒呻吟不斷,香汗淋淋,雙目迷離恍惚。這婆子要是忽然間變成了秀米,那又如何?妹妹,妹妹,妹妹呀!在那梅芸的喘息聲中,我趁機調侃道:「妹妹的身子是否也像姐姐這般雪白,這般豐滿,像個炸開的饅頭?」芸兒假裝聽不見我說的話,嘴裡只顧哎哎啊啊,叫個不停。正在這時,忽聽得門外有響動。芸兒受它一嚇,眼睛就睜開了。急忙起身抓過衣裳,擋在胸前,撥開窗簾,朝院中觀瞧。原來是寶琛的兒子老虎。此小兒剛從慶港來,極淘氣。

  祖彥與歌妓小桃紅形影相隨,旁若無人。我擔心他早晚要出事。

  只有在閱讀張季元的日記時,秀米才覺得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在普濟的時候,那裡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蘊藏著無窮的奧秘,雲遮霧罩讓她看不透,也想不出個頭緒。可如今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底細,又覺得那些事是那樣的無趣無味,讓人厭膩。

  她唯一想弄清楚的事,就是母親與張季元是如何認識的,父親在發瘋前是不是知道這件事,父親在贈給丁樹則先生的詩中,為何會將「金蟾」錯寫成了「金蟬」,這與張季元臨行前送給她的那只金鑄的知了有無關係。她翻遍了張季元的日記,仍然沒有找到一絲可以解開這個謎團的蛛絲馬跡。

  花家舍沒有任何動靜,日復一日,死一般空寂。秀米已經不記得時間了。她只是從湖面上木樁的陰影長短來推測光陰的流動。天已經變得酷熱難當,島上沒有葦席,亦無蚊帳,到了晚上,連走路都會有一堆一堆的蚊蟲撞到自己的臉上。她也沒有可以替換的夏衣。韓六只得將自己一件長衫的袖子剪去,改成夏裝,讓她湊合著穿。夏天還好對付,要是到了冬天可怎麼辦?

  當然,秀米知道自己沒有必要想得那麼遠。她很可能看不到冬天。自從王觀澄死後,她覺得已經熬了幾百年了,可韓六告訴她,時間只過去了短短的一個多月。煩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這天拂曉,當秀米看見濃霧中忽然駛出一艘小船,朝小島駛來時,她竟然興奮地叫了一聲。

  那艘小船靠了岸,從船上下來幾個人。他們手裡各抱著一個封了蓋的酒罈子。他們把酒罈抱到屋中,又一聲不吭地回到船上,走了。到了中午時,對面的花家舍又駛來一條船。船上裝著一些瓜果菜蔬,還有兩尾裝在木桶裡的大鱖魚,一副豬下水,一籠鮮蝦,兩隻活雞。一個圍著白圍腰的男人,手裡拎著兩把剁肉刀,從船上下來。這個人沒有隨船返回花家舍,而是徑直來到了廚房,吩咐韓六將灶面收拾乾淨,他要來準備晚上的酒席了。

  韓六見狀,趕緊將秀米拉到一邊,悄悄地對她說:「今天晚上,你可要倒黴了。」

  「誰要到島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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