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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是王觀澄。」來人道,「你不用害怕,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可我不認識你。」秀米詫異道。

  「沒錯,此前我們並不相識,不過……」

  「你被人殺了嗎?」秀米問他。

  「是的,我這會兒已經死了。他這一刀砍得太深了,幾乎把我的頭都砍得掉下來了。其實,對付我這樣一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用不著那麼大的力氣。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疼。」

  「是誰殺了你?」

  「我沒有看清楚,他是從背後下的手。早晨起來,我覺得自己有了一點精神了,就去洗臉,他從屏風的後面走了出來,從背後下了手。我根本沒有時間轉過身來看他。」

  「可你心裡清楚是誰,對嗎?」

  「我能猜得到。」那人點點頭說,「不過,這並不重要。我這會兒對它毫不關心,因為我已經死了。我能吃一點你的玉米嗎?我實在是餓極了。」

  秀米這才看見床頭的桌上放著一穗煮熟的玉米,還冒著熱氣。那人也不等秀米答話,抓過來就啃了幾口。

  「你幹嗎要來找我?我並不認識你,連一次面也沒見過。」

  「你說得對,」那人一邊吃著玉米,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有見過你,不過,這不要緊。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註定了會繼續我的事業。」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除了死。」秀米道。

  「那是因為你的心被身體囚禁住了。像籠中的野獸,其實它並不溫順。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就和你來到的這個島一模一樣。」

  「你是想讓我去當土匪嗎?」

  「在外人看來,花家舍是個土匪窩,可依我之見,它卻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在這裡苦心孤詣,已近二十年,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髮垂髫,怡然自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舟搖輕颺,風飄吹衣,天地圓融,四時無礙。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洵然有堯舜之風。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豔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不過,我還是厭倦了。每天看著那白雲出岫,飛鳥歸巢,忽然心有憂戚,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對自己說:王觀澄啊,王觀澄,你這是幹的什麼事啊?我親手建了花家舍,最後,又不得不親手將它毀掉。」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以後會明白的。」來人道,「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後將再現當年盛景。光陰流轉,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憐可歎,奈何,奈何。」

  說完,那人長歎一聲,人影一晃,倏忽不見。秀米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夢。床前的櫥櫃上還擱著吃了一半的玉米。屋裡光線陰晦,屋外大風悲號,樹搖葉飛,像是有數不清的人在嘁嘁喳喳地說話。

  秀米從床上起來,趿著鞋來到灶下。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涼水,直著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又來到韓六的房間。她看見房中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床下一塊木板踏腳上擱著一雙繡花鞋,人卻不知去了哪裡。秀米將屋前屋後,院裡院外,都找了個遍。最後,又沿著湖邊尋了一圈,還是沒見韓六的人影。抬頭看了看湖面,波浪翻湧,雲翳低垂,四顧茫茫,連條船也看不見。

  秀米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看著湖中的那一溜歪歪斜斜的木樁發呆。木樁上已經沒有了水鳥。隨著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木樁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她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彎彎的暗影,最後,連暗影也看不見了。她覺得手臂微涼,露水濃重,她的頭髮也變得濕漉漉的。狂風過後,天地再次歸於沉寂。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星光熹微,岸邊的蘆葦習習而動。花家舍亦是燈影幢幢,闃然無聲。

  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她看見湖中有艘小船,像是一個人打著燈籠在走夜路。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那點燈光仿佛是靜止不動的。秀米起先還以為是一艘捕蝦船。等了半天,她終於看見那船朝岸邊劃過來了。木櫓咯吱咯吱地響著,水嘩嘩地流過船側。船攏岸邊,搖櫓人就放出一條窄窄的跳板來。韓六手裡提著一隻竹籃,正從船艙裡弓著腰走出來。她一直在擔心再也見不到韓六了。

  原來,這天下午,韓六是被人接去花家舍念經去了。

  回到屋裡,秀米就問她去花家舍念什麼經,韓六說是「度亡經」。秀米又問她幹嗎要念度亡經,是不是有什麼人死了。韓六就咦了一聲,吃驚地看著她:

  「怪了,我走之前,不是到你房中,把這些事都跟你說了嗎?」

  「我也記得你到我床邊來,與我說話,只是我太困了,不知你說了些什麼。」秀米笑道。

  韓六說,今天中午,她就看見廊下掛著的那串玉米已經生了蟲子了,再不吃,就吃不著它了,就把它拿到鍋裡去煮。

  「玉米煮熟了,剛拿了一穗在手裡吃,花家舍就來了人,他們說大爺王觀澄已經歸了西,今天傍晚時分就要落葬。他們知道我是出家人,讓我趕緊過去給他胡亂念幾段經文。我當時嚇了一跳,就問他,大爺怎麼說死就死了?那人說,村中出了強梁,大爺叫人砍了脖子了。他也不願多說話,只是催我快走快走,我想這麼大的事,應當告訴你知道。誰知你睡得像個死人一樣,搖你半天,才見你睜開眼。我把大爺被殺的事跟你一說,你還一個勁地點頭呢。那人又在那兒催我,我就丟下玉米,跟那人上船走了。」

  韓六問她有沒有吃飯。

  秀米道:「你一走,我到哪裡去吃飯。」

  韓六笑道:「那玉米不是在鍋裡擺著嗎?」

  說著,拎過籃子來,揭開一塊蒙著的藍布,從中端出一隻陶缽來。打開蓋子,裡面盛著一隻松雞。秀米一天沒吃飯,也真是餓極了,抓過松雞,就啃了起來。韓六笑著看著她吃,還時不時地拍拍她的背,讓她別噎著。

  韓六說她去到花家舍的時候,正趕上小殮。王觀澄的屍首已經停在了棺蓋上,靈前沒有彝爐高瓶,亦無高燭香台,只有兩隻瓷碗,裡面盛著些許燈油,燈芯草燃著綠豆般的火苗,這大概就算是長明燈了。桌上供著尋常瓜果。再看那王觀澄,身上的衣服亦是補丁摞補丁,就像那和尚穿的百衲衣,腳上的一雙白底皂幫舊布鞋,也已被磨得底穿幫坍。廳堂內的陳設也是簡單不過,十分寒磣。幾個小廝丫頭侍立兩側,他們的衣服也都破爛不堪。

  韓六還是第一次見到王觀澄,原來堂堂的總攬把竟然是這樣一個糟老頭子,臉上鬍子拉碴,面容憂戚,因流了太多的血,臉色蠟黃。韓六跪在靈前的蒲團上,磕了幾個頭,然後就念起經來。

  過不多久,從內屋走出一個女人來,年紀約有五六十歲。這個人手裡拿著一根縫被針,一枚線板。韓六認得她是王觀澄的管家婆子。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的手抖得厲害。她把針遞給韓六,又朝屍首努努嘴,韓六就明白了。她是讓韓六去把王觀澄的腦袋和脖子用線縫上。

  那一刀像是從後脖梗子砍入。刀似乎有些鈍了,因為她看見一些碎骨頭渣子粘在腦後花白的長髮上。韓六數了數,一共縫了六十二針,總算把腦袋縫上了。等到她縫完後要去找地方洗手時,那個老婆子忽然說:

  「有勞師傅,一併替他抿了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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