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七


  「你會死的!」秀米憤怒地看著他,喊道。

  「好吧,就讓我舒舒服服地死一回吧。」老頭兒走過來,很輕易地就將她的雙手反剪到了背後,湊過臉去咬她的耳垂,嘴裡喃喃道,「俗話說,埋沒英雄芳草地,現在,就請你來殺死我吧。」

  為了避開他的嘴,秀米的身體就儘量向後仰,很快,她就倒在了床上。那感覺就像是她自願倒在床上的一樣。在她意識到巨大羞辱的同時,她的身體卻在迅速地亢奮。真是丟臉啊!我拿它一點也沒辦法!怎麼會這樣呢?她越是掙扎,自己的喘息聲就越大,而這正是對方所希望的。天哪,他真的在脫我的衣服呢!秀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老頭兒興奮得像頭公牛。「你的肉比我想像的還要白。白的地方白,黑的地方才會顯得黑。」老頭兒道。

  天哪,他竟然……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老頭正用力地將她的腿扳開。

  天哪,他竟然來扳秀米的腿,難道他真的要……

  這時,她聽見老頭兒說,你看,你看,我還沒怎麼弄你,你他娘的自己就先潮了。聽他這麼說,秀米又急又羞,在他的臉上啐了一口,老頭兒就笑著用舌頭去舔。

  「你,你,你可真……」秀米想罵他,可她從來就沒罵過人。她的腦袋在枕頭上徒勞地晃動。

  「真怎麼樣?」

  「你可真是個……壞人!」秀米罵道。

  「壞人?」老頭兒大笑了起來,「壞人?哈哈!壞人,有意思。不錯,不錯,我是個壞人。」

  老頭兒還在她的腳上綁了串銅鈴。老頭兒說:「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別的嗜好,就喜歡聽個鈴兒響。」

  她只要稍稍蹬一蹬腿,鈴鐺就會發出悅耳的當當聲。她動彈得越厲害,鈴鐺的聲音就越響,仿佛是對對方的慫恿或鼓勵。沒辦法,真的是沒辦法。最終她放棄了抵抗。

  後半夜,秀米睜著兩眼看著帳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雨早已不下了,屋子外面有青蛙在呱呱地叫。她的身體的疼痛已不像剛才那麼尖銳了。韓六挨著床沿坐著,不管她說什麼,秀米都不吱聲。韓六說,是女人總要過這一關。不管是你丈夫,還是別的什麼人,總有這一關。想開點,事到如今,也只有想開點了。她又說,攤上這檔子事,腦子裡很容易就會想到死。可又不甘心。挺過去就好了。

  她給秀米泡了一杯香茶,擱在床邊的桌上,早已涼了。秀米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韓六,心裡狐疑道,我怎麼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死呢?在普濟時,凡是有這樣的事,女人似乎只有自尋短見一條路。可我壓根就沒想死。她的確不想死。何況,張季元早已經不在人世,時光也不能倒流。想到這裡,她忽然無端地怨恨起張季元來。這個白癡!白癡!她緊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韓六說:「我去給你燒水,你把身子洗一洗。」

  說完她又看了秀米一眼,就去灶下生火燒水去了。不一會兒,秀米就聞到了麥穗稈的焦香味。只是便宜了那條老狗!她想。

  等到秀米洗完澡,換了一身衣裳,天已經快亮了。韓六又讓她在地上使勁地跳一跳。她說,這樣,就不會懷孕了。秀米沒有理她。韓六新沏了一壺茶來,兩人隔桌而坐。

  韓六道:「看你身上的穿戴,也不是個窮人,你娘怎麼會捨不得那點銀子?」秀米也不搭話,只是默默地流淚。過了半晌,才恨恨地道:

  「天曉得。」

  「不過,我總覺得,今天晚上的事有點不大對勁。」韓六心事重重地說,「依我看,這花家舍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秀米說,她對所有的事都沒興趣。

  韓六道:「總攬把臥病不起,二爺和四爺不近女色。就算你娘不肯交這筆贖金,按規矩,這頭一晚也該輪到三爺慶福,五爺怎麼敢搶先上了島子?而且下著那麼大的雨。這夥人也沒有打燈籠,天不亮就走了。明擺著是背著人偷雞摸狗。這五爺慶德原先是總攬把在福建的部屬,你別看他蔫不拉唧的一個糟老頭子,據說能騎善射,武藝高強。雖說王觀澄只讓他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六個頭領中,要算他與王觀澄關係最近。

  「王觀澄自從前年春天得了尿血之症,很少在公開場合抛頭露面,這慶老五仗著自己與大爺的那層關係,常常假傳聖旨,發號施令。他知道,一旦王觀澄駕鶴歸西,這總攬把之位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在你來之前,這花家舍就傳出風言風語,說王觀澄早在去年冬天就已血盡而亡。這慶老五將大爺的死訊隱匿不報,厝棺地窖,密不發喪。一面挾天子號令諸侯,一面暗中私植黨羽,收買人心,一旦時機成熟,這花家舍一場火並在所難免。」

  「他們殺他們的,與我們何干?最好一把火,將這個花家舍燒得乾乾淨淨。」秀米道。

  「傻丫頭,你這話不通事理。他們哪怕殺得天昏地暗,也不關我們的事。這局面再亂,最後總得分個勝負雌雄,不管最終誰當了家,我們做女人的,都沒有好果子吃。這夥人中,除了總攬把王觀澄之外,剩下的幾個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二爺好南風,在家裡養了七八個美貌小廝,成天做那令人髮指的禽獸之事。表面上裝聾作啞,時常泛舟湖上,釣魚自遣,實則韜光養晦,相機而動,是一等一的精明人。此人很少說話,實則內心最為陰毒。

  「三爺是個書呆子,此人最是無味。渾身上下散發著酸腐文人的臭氣。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他一面趴在你身上亂咬亂拱,一面還要吟詩作賦。他要是與你過一夜,保險你得吐上兩三回。五爺你已見過,我就不說了。這六爺慶生,幾個頭領之中算他年紀最小,外號『不聽使喚』,你最要當心。此人倒是沒什麼心計,雖說草包一個,但膂力過人,據說能把一隻石磨舉過頭頂,轉得像陀螺一樣。他殺人最為隨便,敢說敢做。連二爺也懼他三分。這個人最難侍候,他要是不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揉得脫了臼,是不會歇手的。

  「唯獨那個四爺,我來花家舍多年,從來沒見過。此人深居簡出,獨來獨往,行蹤極為神秘。據說,家中養著一隻鸚鵡……」

  「姐姐是如何來到花家舍的?家又在哪裡?」秀米問道。

  這一問,韓六半天不言語。天已大亮。她吹了燈,站起身來:「我的事,以後再慢慢說與你聽罷。」

  5

  整整一個白天,秀米都在床上睡覺。中午的時候,她看見韓六到她屋裡來過一次,與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她隱隱約約覺得韓六的話說得又快又急,似乎事關重大。但她實在太困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韓六一眼,說了一兩句什麼話,就翻過身去,重入夢鄉。

  她並未完全睡實。她瞥見天空昏黃昏黃的,像熟透了的杏子一樣。屋外呼呼刮著大風。不知從哪裡吹來了漫天的沙粒,在屋頂的瓦楞上叮叮作響。秀米最害怕刮大風。每到春末的時候,隨著一場暴雨過後,普濟就會出現一段揚塵天氣。大風成天嗚嗚地叫著,牙縫中都灌滿了沙粒。在沙塵中,她的心一點點地揪緊,覺得空落落無所依歸。她還記得幼年時,一個人躺在普濟家中的床上,寶琛、翠蓮、喜鵲和母親都出去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躺在樓上,聽著窗紙被沙粒打得劈啪直響,似睡未睡,將醒未醒。她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孤單!

  現在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遙遠的普濟:天色將晚,母親像影子一樣飄到樓上,坐在她床邊,低聲問她,秀秀,你怎麼哭啦?另一個則被囚禁在被湖水隔絕的荒島上,母親沒有答應交贖金,而她很可能回不去了。就像照鏡子時常有的情景,她不知道哪一個更真切。

  恍惚中,她聽見有人推門進來,渾身上下被血染紅了。這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到她床邊,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佈滿了痛苦的愁雲。她不認識他。她看見這個人的脖子有一圈刀痕,又寬又深,黑色的血汩汩地流出來,順著他的脖子流到衣襟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