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〇


  「你當真是朝廷亂黨?」秀米問道。她的手在桌上按了一下,桌面上頓時有了濕濕的水跡。

  「你說呢?」張季元苦笑著反問她。

  「你打算去哪?」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張季元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看得出,你有無數的事想問我。是不是這樣?」

  秀米點了點頭。

  「本來,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答案,剛才,就在你上樓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說實話。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絕無半點隱瞞。我是什麼人?怎麼會認識你的母親?為什麼來普濟?與夏莊的薛祖彥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們因何要與朝廷作對?我要找的那個六指人又是誰?所有的這些,你都想知道答案,對不對?」張季元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揩了揩臉上的汗,接著說道:

  「可是,不知為什麼,最近的這些天來,我覺得我們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錯的,或者說,它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的確,毫無價值。好比說,有一件事,你一邊在全力以赴,同時,你卻又明明懷疑它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再比如你一直在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時,你會以為找到了這個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答案其實不在你思慮之中,它在別的地方。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秀米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她確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好了,不說這些,」張季元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我來給你看樣東西。」他從床頭的包裹內取出一隻精緻的小盒子來,遞到秀米的手裡。那是一個精緻的小錦盒。

  「這是給我的嗎?」秀米問他。

  「不是。」張季元道,「這東西我帶在身上不方便。你替我好好收著,最多一個月,我還會到普濟來的,那時你再還給我。」

  秀米接過那個盒子,兩面看了看。是緞絨面的,寶藍色,像是女人用的首飾盒。

  「最多一個月。」張季元在桌邊坐了下來,「若是過了一個月,我還不回來,那就不會再來了。」

  「為什麼你就不來了呢?」

  「那就說明,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張季元道,「到時候,自然會有一個人來找你,你把這東西交給他就行了。」

  「他叫什麼名字?」秀米問他。

  「你不用知道他叫什麼,」張季元笑了一笑,「他是個六指人。你要記住,他的那根六指長在左手。」

  「要是他一直不來呢?」

  「這東西就歸你了。你可以把它拿到首飾店裡去,讓金匠替你打一條項鍊什麼的。」

  「這是什麼東西?我能打開來看看嗎?」

  「請便。」張季元說。

  翠蓮又一次推門進來了。她手裡提著一隻腳盆,胳膊上搭著一條毛巾,另一隻手裡還提著一壺水。她不敲門就走進來了。她把水壺和腳盆放在地上,將毛巾搭在椅背上,對張季元說:「夫人吩咐,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這水都替你熱過兩遍了。」隨後,她轉過身來,對秀米說:「咱們走吧。」

  「我走了?」秀米看了她的表哥一眼。

  「走吧。」

  張季元站起身來。他們的臉挨得很近。這一次,秀米看得很清楚,他的臉上有一些麻麻點點的小坑。

  秀米跟著翠蓮走到樓下。她能感覺到身後閣樓上的門慢慢合上了。院子裡一片漆黑。

  12

  秀米沒有聽見公雞唱曉的啼鳴。她醒來的時候,看見屋裡的燈還亮著,而照在牆壁上的太陽光已轉成暗紅色。空氣中隱隱有了一絲寒意,秋已經深了。她懶懶地躺在床上,聽見母親在喊喜鵲。母親在叫喜鵲的時候,她總是像閃電似的在院子裡亂竄,以便在第一時間及時地出現在母親的面前。母親讓喜鵲把後院閣樓上的被子和床單拆下來洗。

  她知道張季元已經走了。

  隨著張季元的離去,家中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從春末到深秋,對秀米來說,這個家中發生的事情,比她此前經歷的所有的事加在一起還要多。可對於別人,這些事就像夜晚落在瓦上的輕霜,到了早上,叫太陽一曬,就無影無跡,或者說,這些事從未發生過。

  寶琛成天在外面催賬,早出晚歸。遠一點的村子也要耽擱一兩天。等到收完了賬,他也照例一頭紮在賬房內,算盤撥得劈啪響。甚至在吃飯、走路時,他的腦子裡想的也都是那些帳目。翠蓮把後院閣樓邊的幾間柴屋都騰了出來,收拾乾淨。用蘆席圍成一個個稻囤,只等佃戶們把該交的穀子運進來。母親攜著喜鵲成天往裁縫鋪裡跑,她們已經在安排一家人過冬的棉衣了。只有秀米和老虎,整天沒事,在園子裡東遊西逛,偶爾她會被母親帶到裁縫鋪裡量尺寸。有時候實在閑得發慌,就去丁樹則先生家溫課讀書。丁樹則已經派師娘趙小鳳上門催要當年的束脩了。

  到了立冬這一天,院子外面停滿了送穀子的推車和糧擔。孟婆婆帶著丈夫過來幫忙。隔壁的花二娘手執一杆七星大秤,吆喝著斤兩,忙著過秤。一根圓木扁擔穿過秤紐,由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抬著。寶琛又要記帳,又要打算盤,忙得不亦樂乎。母親喜滋滋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會兒去廚房,一會兒去後院的穀倉,還要拿點心招待那些遠道而來的佃農。翠蓮、喜鵲忙著剁肉燒飯,整整一個上午,廚房裡的砧板橐橐地響個不停。

  那些佃農懷抱著扁擔,縮頭縮腦地沿牆根蹲了一排。寶琛叫到名字的,就趕過去看一看秤星。每到這時,花二娘總是笑嘻嘻地對他們說:「看准了,報個數兒。」

  佃農輕聲報過數之後,花二娘再去核准,然後高聲報出斤兩,寶琛坐在天井的桌邊,飛快地撥著算盤,再報一遍數目,就算落了賬。隨後盛滿穀子的麻袋就被送到後院的倉房裡去了。孟婆婆踮著小腳,在院前院後來回跑著,秀米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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