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
其中一個叫王阿六的佃戶,一過秤,短了二十八斤。花二娘道:「怎麼每年都是你,缺斤少兩的。」她又問母親如何處置,「年年都是他搞鬼,今年遇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成,還是缺。我看你把他那六畝地收回來算了。」一句話,唬得阿六拉著他婆娘又是賠笑,又是作揖。 王阿六道:「不瞞大娘說,今年渾家接連生了兩場病,又新添了一個孩兒,那六畝地倒荒了三畝,缺下的租子,來年一定補上,只是不要收我的田。」說罷,就死按住身邊的一個孩子讓他跪下來磕頭,那孩子倔頭倔腦,就是不肯磕頭,王阿六不由分說,一大巴掌扇過去,那孩子嘴裡就流出血來,哭叫著,滿院子跑。秀米看見那孩子還穿著單衣,打滿補丁的褲子上還破了一塊,跑起來破布一掀一掀的,露出兩爿小屁股來。秀米再看那佃農的妻子,果然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臉色蠟黃,身上穿一件男人的破棉襖。棉襖沒有扣子,只用碎布條紮在腰間,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站在那兒流淚。 母親見狀,就動了惻隱之心,趕緊對花二娘說:「收了吧,來年再叫他補上。」那王阿六千恩萬謝,跪在地上就磕起頭來。又拉著妻子走過去對寶琛作揖。寶琛把算盤撥了撥,道:「免了免了。這短缺的租子,加上去年和前年的,攏共是一百二十七斤,我也不加你利錢,來年手腳勤快點,一併還了,我好替你銷帳。」王阿六臉上賠著笑,嘴裡忙不迭地答應著,倒退著走開了。 孟婆婆拎了一籃子茨菰,到井邊去剝。秀米見什麼事都插不上手,就去幫她,與婆婆說些閒話。孟婆婆道,這個王阿六真是可憐,他的地倒是不曾荒,只是愛喝個酒,見了酒就沒命。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盡了,把那老婆像牲口一樣的折騰。六個孩子,倒也丟了三個。說完唏噓不已。秀米忽然問道:「人家種出來的糧食,怎麼會好端端地送到咱家來?」 孟婆婆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得前仰後合。她也不回答秀米的問話,只對寶琛喊道:「歪頭,你知道這閨女剛才對我說什麼?」寶琛似乎也聽見了秀米的那句話,只是咧著嘴笑。正巧母親從這兒走過,孟婆婆又對母親說:「你猜猜,你家姑娘剛才對我說了句什麼話?」母親道:「她說什麼?」孟婆婆就當眾人的面把秀米的話學著說了一遍。正在那看秤的花二娘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秤砣滑落到地上,差一點沒砸著她的腳。秀米看見,那些門邊站著的佃農也望著她笑。母親道:「我家這閨女,別看她個子長得這麼大,心眼倒是一點沒長。白吃了這許多年的飯,哪裡懂什麼事?」 母親走了之後,孟婆婆這才收住笑,對秀米說:「傻丫頭,人家種了你家的地,糧食不送到你家來,難道還送到我家去不成?」 秀米說:「他們為何不種自己家的地?」 「你是越發糊塗了。」孟婆婆道,「他們這些窮棒子,別說地了,家裡針還不知有沒有一根。」 「我們家的地又是哪裡來的?」 「或老祖上傳下來的,或是花錢買來的,也有還不起債,抵過來的。」孟婆婆道,「傻孩子,你長這麼大,就像是活在桃源仙境一般,這麼丁點兒事也不明白,虧你還是讀書識字的人。」 秀米還想跟她說什麼,孟婆婆已站身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提著籃子,去井邊吊水洗茨菰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母親擔心那些莊稼人弄髒了屋子,就叫人把八仙桌抬到天井裡去。十六七個佃農一看到抬來了桌凳,呼啦一下全部圍上去落了座。那王阿六盛了一碗飯,自己也不吃,只顧上往碗裡夾菜,那碗堆得像寶塔尖一樣。王阿六離了飯桌,四下裡找他那兒子。那孩子正在山牆外的草垛邊,偎著他娘的膝蓋,像是睡著了。王阿六在外面轉了半天,就轉到了山牆邊,來到草垛前蹲下,把那飯碗送給他娘子。那女人一邊搖頭,一邊就把膝蓋上趴著的孩子喚醒。那孩子見了飯菜,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來就吃。那鼻涕拖得長長的,掛到碗裡,也一股腦兒地被他吃了下去。 隔著窗戶,翠蓮和喜鵲看得直笑。翠蓮先是哧哧地笑,笑了一會兒,她的臉忽然陰沉了下來,眼裡又流出淚來。秀米以為翠蓮又想起了自己在湖州的家,或是記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悲傷。不料,那翠蓮流了一會兒淚,又用手摟過秀米,認真地說道:「妹子,要是有一天,我討飯討到你家門上,你也盛下這一碗飯來讓我吃。」 「你怎麼想起說這樣的話?」喜鵲道,「你在這裡好好的,怎麼又會去討飯呢。」 翠蓮只顧抬起袖子擦淚,也不理她。過了一會兒,怔怔說道: 「我當年在郴州的時候,曾遇到一個算命的人。那人也帶著一個孩子,孩子也餓得半死了,我看著那孩子實在可憐,就給了他們兩個饅頭。正要走,那算命的就把我叫住了。他說,受人一飯之恩,當銜環結草以報。他說自己也沒什麼本事,可給人算命看相,倒也靈驗。當場就讓我報出生辰八字來讓他算一算。我生下來連爹娘的面都不曾見過,哪裡又知道個什麼八字。他只得替我看了相,說我後半輩子,乞討為生,最後餓死路頭,為野狗所食。我就問他有無避禍的法子,算命人道,除非你找一個屬豬的人嫁了,才能免除此禍。可我眼見得這年紀一點點地上了身,到哪裡嫁個屬豬的。」 「這算命的也就是這麼一說,哪裡當得了真?」秀米道,「說不定那算命的人就是屬豬的,故意用這番話來嚇你,誆你嫁給他也未可知。」 喜鵲道:「我想起來了,寶琛家的老虎倒是屬豬的。」 她這一句話,說得翠蓮破涕為笑,嘴裡道:「難道還讓我去嫁給他不成?」 翠蓮總算是止住了眼淚,又對喜鵲說:「你老家是在哪裡?怎麼會流落到普濟來的?聽那孟婆婆說,你死活不能聽見砒霜二字,又是怎麼回事?」 喜鵲一聽見砒霜,不由得哆嗦起來,兩眼直勾勾的,嘴唇發紫,只是站在那兒發抖,半晌才落下淚來。她說,在五歲那一年,父母跟鄰人爭訟田產,眼見得官司快要打贏了,不料卻被人在湯麵裡下了毒,父母和兩個弟弟當場斃命。她吃得少,又被鄰居捏住鼻子,往嘴裡灌了一勺大糞,吐了半天,這才保住一條狗命。都知道遇上了強人,自家的親戚怕引火燒身,無人敢收留她,就流落到普濟,投奔孟婆婆來了。 「怪不得我看你每次吃飯都要把自己的碗洗了又洗。」秀米說,「你是不是老擔心有人要毒死你?」 「這都是打小落下的毛病。知道不會,可還是疑神疑鬼。」喜鵲說。 「都是苦命的人。」翠蓮感慨道,她用眼睛睃了睃秀米,「誰能比得了你,前世修來的好命道,投胎在這麼一戶人家,無憂無慮,什麼心事也不用想。」 秀米沒有言語。心裡想道:我的心事,你們又哪裡知道了?說出來恐怕也要嚇你們一跳。她在這麼想的時候,其實內心並不知道,一場災難已經朝她逼近了。 張季元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到了臘月的一天,秀米半夜裡醒了。她忽然記起,張季元在臨走之前曾交給她一隻緞絨面的錦盒。她將它藏在衣櫃裡,一直沒打開來看過。那裡面到底裝著什麼?這個疑問伴隨著屋頂上簌簌的雪珠,在她腦子裡跳躍著。天快亮的時候,她還是壓抑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下了床,從櫃子裡翻出那只錦盒來,輕輕地打開它。 盒內裝著一隻金蟬。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張季元的屍體沿江順流而下,繞過一片沙洲,拐入江堤下的一條窄長的內河。普濟的一個獵人發現了他。當時河面已經封凍,他赤裸的身體和河面上的蘆稈凍在了一起。寶琛不得不讓人鑿開冰層,才將他拖到岸上。秀米遠遠地看著他,也是第一次看著男人赤裸的身體。他眉頭依然緊鎖著,身體被冰塊裹得嚴嚴的,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冰糖葫蘆。 母親趕到河邊,也顧不得眾人的眼目,顧不得他身上的浮冰尚未融化,撲在他身上,撫屍大哭。 「不該逼你走。你走也罷,不該咒你死。」母親哭道。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