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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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薛舉人正縮在被子裡發抖,一看有了活路,便精條條地跳下床,翻箱倒櫃,收拾起金銀細軟來。那李協統看他忙得不亦樂乎,只是在那搖頭。末了,薛舉人把該拿的都拿了,就是忘了穿褲子。還問李協統,能不能把妓女小桃紅一起帶走。李協統笑道:「薛兄也是明事理的人,這會兒怎麼忽然糊塗了起來?」 薛舉人道:「兄長的意思是——」 就在這個時候,那床上的小桃紅突然坐了起來,冷冷笑道:「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死到臨頭還做那貪生的春夢,你這一逃,李大哥又如何回去交差?」 這時,薛舉人才知道那小桃紅也是官府安排的眼線,嚇得圍著桌子亂轉。他像毛驢推磨似的轉了半天,這才道:「李兄的意思,還是不讓我走?」 李道登實在不忍看他,只得掉過臉去。那小桃紅急道:「李協統的意思,你這一逃,他就可以有理由殺你,好免掉你五百八十刀淩遲之苦。」 薛舉人一聽,就僵在那裡。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最後李道登騙他說,你走得脫走不脫,全看你的造化,你只要能夠遠走高飛,天塌下來,小弟替你扛著就是。那薛舉人一聽,趕緊穿上褲子,也顧不得那些金銀寶貝,朝外就走,一路上無人阻攔。當他躥到院外門邊,李道登早在門外一左一右,安排了兩個刀斧手。手起刀落,那薛祖彥的人頭就跳了起來,血噴了一牆。那小桃紅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到屋外,對著看熱鬧的人說:「我原當他是個什麼了不得的英雄豪傑,原來也是個敗絮其中的陳叔寶。」 到了晚上,一家正圍著桌子吃飯,張季元突然回來了。他托著煙斗,仍像以前一樣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他的眼眶黑黑的,頭髮讓秋露給打濕了,一綹一綹地貼在額前,背上的布衫還給剮破了。喜鵲替他盛了飯,那張季元又掏出一方手帕來在臉上抹了抹,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來說道:「我來給你們說個笑話。」 飯桌上無人答應。眾人都不說話。只有老虎笑道:「你先學個驢兒叫。」張季元覺得有點不自在,他看了看寶琛,看了看母親,連喜鵲都在低頭扒飯,頭也不抬。他又看了一眼秀米,她也正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 秀米見大夥兒都不說話,一個個鐵青著臉,就接話道:「表哥有什麼好玩的笑話?不妨說來聽聽。」 她看見母親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也裝著沒看見。放下筷子,托著下巴,聽他講故事。秀米本想緩和一下氣氛,幫他搭個腔兒,沒想到這一下可把張季元害苦了。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左顧右盼,欲言又止,那笑話也講得枯燥乏味,顛三倒四,明明是講不下去的,又要硬著頭皮往下說,弄得飯桌上的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正巧那寶琛又放出一個響屁來,熏得大夥都屏住了呼吸。 那時,秀米已經從丁樹則先生那裡獲知,張季元壓根兒就不是她的什麼表哥,而是朝廷通緝的亂党要犯。他來普濟,原也不是養病,而是暗中聯絡黨羽,密謀造反生事。師娘還說,那薛舉人薛祖彥就是亂党首領,雖說立時就被砍了頭,可那晚在他家借住的六七個革命黨已被悉數拿獲,正押往梅城,「這些人當中,要有一兩個招架不住抽筋剝皮的酷刑,少不得要供出你的表哥來。」 張季元既是亂党,那母親又是從何處與他相識?又如何能讓一個非親非故、朝廷緝捕的要犯在家中居住,長達半年之久?秀米滿腦子都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張季元總算把那個笑話說完了,又吃了幾口飯,這才正色對眾人說,自從春天來到普濟養病,他在這裡一住就是半年。承各位抬愛,如今病也養得差不多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少不得就要離開普濟。母親似乎一直等著他說這句話,見他提出要走,也沒有挽留之意,只是問他何時動身。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張季元說完,就從桌邊站起身來。 「這樣也好。」母親說,「你先回樓上歇息,待會兒我還有話要來對你說。」 吃完飯,廳堂裡就剩下了秀米和老虎兩個人。她心不在焉地陪老虎玩了一會兒,寶琛就過來帶他去賬房睡覺去了。秀米轉到廚房裡,說要幫著翠蓮和喜鵲收鍋,可又礙手礙腳地插不上手。翠蓮也是滿腦子心事重重,手指不小心在鍋沿上劃了一個大口子,也沒心思和她說話。秀米兀自在灶前站了一會兒,只得從廚房裡出來,她走到天井裡,看見母親手裡擎著一盞罩燈,從後院遠遠走過來。秀米正想上樓去睡覺,母親從身後叫住了她。 「你表哥讓你到他樓上去一趟。」母親說,「他有幾句話要當面問問你。」 「他要問我什麼話來?」秀米一愣。 「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不肯對我說,我又哪裡能知道?!」母親厲聲道,看也不看她一眼,舉著燈就走了。秀米等到那牆上的燈光晃得沒影了,又站在漆黑的廊下待了一會兒,心裡恨恨道:她這是怎麼了?自己不痛快,卻拿我來煞氣!牆腳的蟋蟀嘁嘁喳喳,叫得她心煩意亂。 閣樓上的門開著,燈光照亮了那道濕漉漉的樓梯,濃濃的秋霧在燈光下升騰奔湧。自從父親出走以後,秀米還是第一次來到後院的閣樓。地上落滿了黃葉,廊下,花壇上,臺階上,都是。 張季元在屋裡正擺弄著父親留下來的那只瓦釜。這只瓦釜,父親從一個叫花子手中購得,原是那乞丐的討飯傢伙,不知他為何看得那樣入迷。他翻來覆去地看它,口中喃喃自語道:「寶貝,寶貝,可真是件寶貝。」 看見秀米推門進來,張季元道:「這件寶物頗有些來歷。你來聽聽它的聲音。」說罷,他用手指輕輕地彈叩下壁。瓦釜發出了一陣金石相擊之聲,清麗無比,沁人心脾。秀米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羽毛,被風輕輕托起,越過山巒、溪水和江河,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怎麼樣?」張季元問她。 隨後,又用指甲彈了彈它的上沿,那瓦釜竟然發出當當的金石之聲,有若峻谷古寺的鐘磬之音,一圈一圈,像水面的漣漪,慢慢地漾開去,經久不息;又如山風入林,花樹搖曳,青竹喧鳴,流水不息。她仿佛看見寺院曠寂,浮雲相逐,一時間,竟然百慮偕忘,不知今夕何年。 秀米聽得呆了,過了半晌,心中暗想,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美妙的聲響,好像在這塵世之外還另有一個潔淨的所在。 張季元像個孩子似的把耳朵貼在釜邊諦聽,朝她眨著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亡命的朝廷要犯。 「這件寶物又叫『忘憂釜』,本用青銅鑄造,原由一個道士在終南山中歷時二十餘年煉製而成。南人多不識此,稱它瓦釜。」張季元說,「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來占卜,但聽它的聲音,便能預知吉凶未來。」 聽他這麼說,秀米忽然想到,自己剛才聽得瓦釜之聲,眼前一陣恍惚,覺得自己像一片羽毛飄在空中,最後竟落在了一個荒墳上。似乎是不祥之兆。 「據說,這物件還有一個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氣凝結成霜凍——」張季元正說著,翠蓮冷不防推門走了進來。她說夫人讓她來給燈加點油。可她看了看燈,油還是滿滿的,就從頭上拔下根簪子,挑了挑燈芯,掩上門,下樓去了。 張季元望著她笑。她也沖他笑。兩個人似乎在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而笑,可誰都不願意說破。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母親很可憐。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她用手指輕輕地叩擊著釜壁,那聲音讓她覺得傷心。那聲音令她仿佛置身於一處寂寞的禪寺之中。禪寺人跡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纖纖柳絲,山坳中的桃樹都開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遊蜂野蝶,嚶嚶嗡嗡,花開似欲語,花落有所思。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盡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囂嘈雜,竟全然無趣。 她癡癡地坐在桌邊,只顧滿腦子地胡思亂想。不經意中,一抬頭,發現表哥正貪婪地看著自己:大膽、曖昧而放肆,臉上蒼白,眉頭緊鎖,整個臉部因為痛苦而扭曲了。他用舌頭舔著上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可又拿不定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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