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八


  秀米說:「我不是叫你上馬桶,而是說,待會兒你想尿了,起來上馬桶。這房中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沒有第三個人,對不對?」

  「這不是明擺著嗎?除了咱倆,哪還有別的人?」翠蓮一邊說,一邊把頭伸到帳子外邊望了一眼。

  秀米接著說道:「半夜裡你起來上馬桶,你知道,除了我們倆之外,這房中沒有第三個人……」

  「你就快說吧。」翠蓮推了她一把,「我的心裡已經咚咚咚地打起鼓來了。我先問一問,這屋裡點燈不點?」

  「點著燈,可更讓人害怕。要是沒有點燈,倒也不怕了。」秀米笑道,「你半夜裡醒了,想撒尿,從床上爬起來,穿了拖鞋,你看見屋子裡點著燈,像現在一樣。你撩開馬桶簾子,看見馬桶上還坐著一個人,正朝你咧嘴笑呢。」

  「什麼人?」

  「你猜。」

  「我又哪裡知道?」

  「老爺。」

  翠蓮哧溜一下就鑽到被子裡去了。她在被窩裡嗚嗚地叫了好半天,這才把頭伸出來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會編出這樣瘮人的事來嚇人?我的膽兒都被你嚇破了。」

  「不是我嚇你,他真的在那兒,不信你下去瞧瞧。」秀米一本正經地說。

  「求求你,我的奶奶,你不要再說了,我的魂兒叫你嚇沒了。」翠蓮又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氣,這才漸漸定下神來,「今天晚上,咱倆誰也別去用馬桶了。」

  第二天,他們早早來到陳記米店,只等買米的僧人出現。寶琛說,早上天還沒亮,張季元就起身走了,慌裡慌張的,也不知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母親也沒多問,只是拿眼睛往秀米的身上瞅。過了好半天才說:「昨晚就聽得你們屋裡大呼小叫的,也不知道鬧騰個什麼事兒。」翠蓮和秀米只是抿著嘴笑。陳修己怕他們寂寞難挨,特地炒了一盆松子兒,讓夥計送過來。

  他們從早上等到太陽落山,哪裡有半個僧人的影子?眼看著天就要暗下去,母親只得起身告辭。陳老闆依然苦苦相勸:「那幫僧人住在山裡,路途遙遠,不是說來就能來的。你們走這一趟也不容易,不妨多住些日子,別的不說,我這裡米是吃不完的。說不定你們前腳走,他那裡後腳就來了。」

  母親道:「此番造訪,深擾潭府。陳老闆高誼盛情,感激不盡。我這裡有少許銀兩,聊供一茶之需,還望收納。日後若得空閒,也請老闆和尊夫人來普濟走走。」

  秀米聽見母親嘴裡吐出「尊夫人」三字,心裡就是一緊,難道陳老闆娘子並沒有死?寶琛再次取出謝禮,與陳修己又推讓了一回,陳老闆這才收了。他見母親執意要走,也就不再挽留,與幾個夥計把他們一直送到通往渡口的大路上,這才揮手作別。

  秀米見陳修己的身影遠得看不見了,就拐彎抹角地向母親打聽起老闆娘的事來。母親道:「昨晚聽老闆說,老闆娘不巧領著兒子去娘家幫著收棉花了,這次沒能見到。」這麼說,他家夫人和孩子都不曾死。秀米又去問寶琛,有沒有看見院裡有一口井?

  「有啊。」寶琛道,「我早晚都從井裡打水洗臉呢,怎麼啦?」

  11

  他們回到普濟家中,喜鵲已早早睡下了。等到叫開了門,喜鵲就神色慌張地對母親說:夏莊那邊出事了。

  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喜鵲顛來倒去地又說不清楚,一會兒說,那人頭砍下來,血飆得老高;一會兒又說,從早晨開始,江堤上走的,村子裡跑的盡是些官兵。他們有騎馬的,也有不騎馬的,有拿槍的,有拿刀的,亂哄哄,就像馬蜂炸了窩一般。最後,她又說起老虎來:「那小東西一聽說夏莊那裡死了人,死纏著要我帶他去看。我沒有帶他去,他就哭鬧了整整一天,這才剛剛睡下。」

  母親見她語無倫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氣得直跺腳:「你盡說些沒用的話!那夏莊到底是誰死了?」

  「不知道。」喜鵲說。

  「你慢慢說,不用著急。」寶琛道,「哪裡來的這些官兵?他們砍了誰的頭?」

  「不知道。」喜鵲只是搖頭。

  「那你剛才怎麼說,人頭砍下來,血飆得老高。」

  「我也是聽人說的。說是一大早,從梅城來的官兵,把夏莊圍了起來,那人當場就被砍了頭,屍首剁了幾段扔到塘裡,腦袋掛在村頭的大樹上。鐵匠鋪的王八蛋對我說的。他們弟兄倆與村裡膽大的都趕去夏莊看了,那小東西也嚷著要去,我沒有依他,再說,我哪裡敢去?」

  寶琛聽她這麼說,趕緊跑回房中看老虎去了。

  翠蓮道:「嗨,我還當什麼事呢,這世上哪天不死人?何況,他們夏莊死人,關我們什麼事?我的肚子都餓癟了,還是先張羅一點飯來吃要緊。」說完就要拉喜鵲去廚房弄飯。

  「你等等,」母親把喜鵲拽住了,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你可曾看見她大舅?」

  「中午的時候,他倒是回來過一次。我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先回來了,夫人他們呢?見到老爺了沒有?他板著臉,也不說話。不多久,就見他從樓上拿下什麼東西來,放到灶膛裡燒了。我問他燒什麼,他就說,完了,完了。我問他什麼完了,他說,什麼都完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裡。」喜鵲說。

  母親沒再問什麼。她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秀米,半天才說,今天有點累,先去睡了,等會兒吃飯不用叫她。

  這天晚上秀米一夜未睡。就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整整一個晚上,她倚著北窗,看著後院那片幽深的樹林。閣樓一整晚都黑著燈。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就琢磨著要不要去丁先生家探探消息,可沒等她下樓,已聽見丁樹則和師娘在院子裡嚷嚷了。

  他們和母親在廳堂裡關起門來說話。丁先生剛到不久,孟婆婆和隔壁的花二娘跟著就來了,最後連普濟當鋪的錢掌櫃和村裡的地保也來找母親說話,他們與母親說了什麼,秀米不得而知。快到中午的時候,母親才把他們一一送出門去。丁先生臨走時,立在門檻邊對母親道:「那個薛祖彥,也真是該死!前幾日我還讓秀米給他送信,勸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可他仗著他老子在京城做大官,只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竟在鄉下聚起一幫不三不四的亂黨,密謀變亂天下,到頭來怎麼著?還不是哢嚓一刀,死了個了……」

  聽他那麼說,秀米就知道夏莊的薛舉人被砍了頭。〔薛祖彥(1849——1901),字述先。少穎悟,善騎射,性簡傲。光緒十一年舉人。1901年與蜩蛄會同仁聯絡地方幫會密議反清,以圖攻佔梅城。事泄被殺,卒年五十二。1953年,遺骨遷入普濟革命烈士陵園。〕

  後來,她還聽說,官府的探子已經盯上他好久了,本來早就想抓他,只是礙于薛老爺在京城的威勢,一時沒有動手。這一年的重陽節,宮內的侍衛給薛府送來了一壺金華美酒,薛老爺子跪在地上只顧謝恩,把頭都磕破了,送酒的人手按刀劍,立在他房中就是不走。他們說,要親眼看見他把酒喝下去,才去宮內覆命。老頭這才知道那是一壺毒酒。老頭兒裝瘋賣傻,哭天喊地,就是不肯喝。最後侍衛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就把他按在地上,捏住他鼻子,把那壺酒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那老頭兒氣都沒來得及喘一聲,踢腳蹬腿,七竅流血而死。那邊老爺子死訊一到,這邊的州府立即發兵抓人。大隊人馬殺到夏莊,沖入薛宅,將薛舉人和妓女小桃紅堵在了臥房之中。

  梅城協統李道登與薛舉人素來交厚。這次奉命前來圍捕,存心與他行個方便。等到官兵將薛宅團團圍住之後,李協統屏去左右,一個人進了屋,往那太師椅上一坐,把刀往上一橫,抱拳說道:「年兄,多年恩遇,報在今朝,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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