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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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她已經問過菩薩了,此事倒也無妨。再說,依照普濟舊俗,人已走失半年,造墳修墓,死活即可不論,「況他是個瘋子,這世道又亂。即便是活著,山高水遠,你又能知道他在哪裡?替他造座墳,這事就算了了。」 寶琛還想爭辯,母親就把臉放了下來,「你只管雇人去修,其餘無需操心。」嚇得寶琛連忙改口,「修,修,我這就去張羅。」 最終迫使母親放棄修墳決定的,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長洲陳記米店的老闆派夥計來普濟送信。這名夥計坐船來到普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他說今天早上,不知從哪兒來了兩位青衣僧人,到店裡買米,「其中有一位僧人,長相與你家老爺一般無二。我家老闆曾來普濟收稻,見過陸老爺一面。又聽說陸老爺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訪,因此一見僧人,便留了個心眼。我家主人問他是哪個廟裡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裡,兩人都不言語,只是催促買米。因年頭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斷定。正巧那天店裡米已售完,新米還沒有舂出來,因此約好先付定金,兩日後再來取米。他們一走,我家主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日,就命小的速來報與你們知道。我家老闆的意思,到了明天,貴府去幾個人,預先躲在店內,後天僧人一到,你們就可以隔窗相認。如果真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不枉這一番操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爺,幸勿怪罪。」 母親趕緊讓喜鵲弄火做飯,款待夥計。來人也不推辭,用過酒飯,也不耽擱,討了松油,打著火把連夜趕回長洲去了。 10 第二天,母親早早起來,帶著秀米、翠蓮和寶琛趕往長江對岸的長洲。喜鵲和老虎留下來看家。臨走時,張季元冷不防從後院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樣子。臉也沒洗,卻揉著眼屎,拍著寶琛的肩膀說:「我與你們一同前去,如何?」 寶琛先是一愣,繼而問道:「大舅,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知道,你們不是要去長洲買米嗎?」張季元道。 一席話說得母親和翠蓮都笑了起來。翠蓮對秀米低聲道:「買米?咱家每年佃戶收上來的稻子,賣還來不及呢,這白癡竟然還要咱們去買米!」 寶琛笑道:「我們去買米,你去做什麼?」 張季元說:「我去逛逛,這幾天心裡悶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萬一老爺發起瘋來,我一個人真怕是弄他不住。」寶琛道。又回頭看看母親,似乎在徵詢她的意見。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親想了想,皺著眉頭道。 母親話音剛落,秀米突然把手裡的一隻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 「我早就說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塊去,到了這會兒,又不讓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這麼一叫,自己也嚇了一跳。母親呆呆地望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那眼光就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母女倆目光相遇,就如刀鋒相接,閃避不及,兩雙眼睛像是鏡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內心,兩人都是一愣。 翠蓮趕緊過來勸解道:「一塊去吧。老爺果真出家當了和尚,只怕是也勸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 母親沒再說什麼,她一個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說:這小蹄子!竟敢當眾與我頂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後再不能把她當孩子看…… 翠蓮過來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張季元嬉皮笑臉地從地上拾起那個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塵土,遞給秀米,給她做鬼臉: 「我來給你學個毛驢叫怎麼樣?」 說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亂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母親和寶琛走在最前面,翠蓮和張季元走在中間,只有秀米一個人落了單。普濟地勢低窪,長江在村南二三裡遠的地方通過,遠遠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懸在頭頂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見江中打著補丁的布帆了,江水嘩嘩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清晰可聞。 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已經透出一絲微微的涼意。大堤下開闊的港汊和水田裡長滿了菱角和鐵銹般的菖蒲。成群的白鷺撲棱著翅膀,點水而飛。秀米不知道翠蓮和張季元在說些什麼,只聽他們不時傳出笑聲來,翠蓮還時不時地捶上張季元一拳。每當這時,張季元就掉過頭來看她。 秀米心頭的那股火氣又在往上躥,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鐵幕橫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節,卻無法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件事讓她覺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說,張季元和翠蓮在說笑,她只能聽見他們笑,卻不知他們為什麼笑,等到她走近了,那兩個人卻突然不說話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故意放慢了腳步,可前頭兩個人見她落得遠了,又會站在那兒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們也不理會她,仍舊往前走,說著話,不時回頭看她一兩眼。快到渡口的時候,秀米忽然看見兩個人站住不動了。在他們前面,母親和寶琛已經走上了高高的堤壩。她看見翠蓮將一隻手搭在張季元的肩膀上,將鞋子脫下來,倒掉裡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張季元竟然也用一隻手托起她的胳膊,他們竟然還在笑。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她的存在,他們又接著往前走了。她開始在心裡用最惡毒的念頭詛咒他們,而每一個念頭都會觸及到她內心最隱秘的黑暗。 渡口上風高浪急,渾濁的水流層層疊疊湧向岸邊,簌簌有聲。譚水金已經在船上掛帆了,寶琛也在那幫忙。小黃毛譚四正從屋裡搬出板凳來,請母親坐著歇息。高彩霞手裡端著一隻盤子,請母親嘗一嘗她剛蒸出來的米糕。翠蓮和張季元隔著一艘倒扣的小木筏,兩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說話。看見秀米從大堤上下來,翠蓮就向她招手。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翠蓮說。 秀米沒有接話。她發現翠蓮說話的語調不一樣了。她紅撲撲的臉暈不一樣了。她的暢快而興奮的神色不一樣了。 秀米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往下沉。我是一個傻瓜,一個傻瓜,傻瓜。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一個傻瓜。秀米手裡捏弄著衣襟,反反復複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好在高彩霞端著米糕朝她走來了。她讓秀米吃米糕,又讓譚四叫她姐姐,那小黃毛只是嘿嘿地笑。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張季元就從身後過來扶她,秀米惱怒地將他的手甩開,嘴裡叫道: 「不要你管!」 她這一叫,弄得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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