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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6

  一天晚上,全家正圍在桌子旁吃飯,張季元又開始講他那個「雞三足」的笑話了。這個笑話他前幾天已經說過一遍了,這會兒又興致勃勃地從頭講起,大家全在笑。喜鵲笑,是因為她的確覺得這個故事好笑,即便張季元講上一百遍,她還是要偷偷發笑,牙齒磕碰著碗邊,咯咯地響。母親笑是出於禮貌,照例嘿嘿地笑兩聲,表明她在聽。翠蓮大概是覺得這是一個老掉牙的笑話,普濟村人人會說,而喜鵲竟然咯咯地笑個不停,因此她也笑。寶琛是好脾氣,對誰都是笑嘻嘻的,再說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回慶港接兒子去了,不過他一笑起來就有點誇張。

  唯獨秀米不笑。

  張季元一邊談笑,一邊不時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複雜,似乎要與她為今天上午的見面達成一個默契,或者說,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頭看他,秀米也能覺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說的話變成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從濕濕的眼睫毛裡飄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線中。秀米低頭吃飯,好不容易挨到張季元把笑話說完了,卻不料喜鵲忽然愣愣地問道:「那雞怎麼會有三隻腳的呢?」看來她根本就沒聽懂,大家又哄笑了一場。

  寶琛第一個吃完飯,丟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蓮對母親說:「今天就不該把盤纏先給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後村去填那無底洞。」

  母親說:「你怎麼知道他要去孫姑娘家?」

  「嗨,那粉蝶兒今天下午來借篩子,我瞅見他們在廊下說話,又拉又扯,恨不得立時就……」翠蓮說。

  母親不讓她說下去,一個勁兒地給翠蓮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仿佛在猜測秀米能不能聽得懂她們所說的話。

  張季元吃完了飯,依然賴在那兒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籤剔著牙,剔完牙又去剔指甲,把十個指頭都剔了個遍,最後又把那牙籤咬在嘴裡,一會兒伸手撚一下燈芯,一會兒抬頭看著天窗,像是在琢磨著什麼事。過了一會兒,他從懷裡摸出一隻小鐵盒子,一柄煙斗,他往煙斗裡塞了煙絲,湊在燈上點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孟婆婆不知從哪裡闖了進來,她來找寶琛打牌。翠蓮笑著說:「他今天有了新搭子了。」

  孟婆婆說:「這樣最好,我最煩寶琛那東西,贏了幾文小錢兒,就得意地在那兒哼小曲,哼得人心裡七上八下的,不輸才怪呢!」說完,就過來拉母親。母親經不起她苦勸,就說:「好,今天就陪你們打兩圈。」臨走時,又囑咐翠蓮和喜鵲把家裡的床都換上涼席。孟婆婆接話道:「天都這麼熱了,是該換席子了。」說完,就拉著母親走了。

  母親一走,翠蓮儼然就是總管了。她讓喜鵲去燒鍋開水,把席子燙一燙。竹席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長了蟲子了。秀米一見喜鵲要去燒水,就讓她多燒一點,她正好把頭髮洗一洗。翠蓮說:「晚上洗頭,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話說,女的不願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謊話。」翠蓮笑道。

  秀米說,反正她不嫁人,誰也不嫁。

  這時,張季元把他那大煙斗從嘴裡拔了出來,忽然插話道:「沒準兒往後真的不用嫁人了。」

  翠蓮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大舅,你倒說得輕巧,這姑娘大了不嫁人,爺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這個你就不懂了。」張季元道,似乎對翠蓮的話不屑一顧。

  「我們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比不得大舅見多識廣。」翠蓮揶揄道,「可照你這麼說,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這世上的人早晚還不都死光啦。」

  「誰讓你不生孩子啦?當然要生孩子,只是不用嫁人。」張季元煞有介事地說。

  「不嫁人,你到石頭縫里弄出孩子來不成?」

  「你但凡看中一個人,你就走到他家去,與他生孩子便是了。」張季元道。

  「你是說,一個男的,但凡相中了一個女孩,就可以走到她家裡去與她成親?」

  「正是。」

  「不需要三媒六聘?也不用與父母商量?」

  「正是。」

  「要是那女孩兒的父母不同意怎麼辦?他們攔住門,不讓你進去。」

  「那好辦,把他們殺掉。」

  翠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季元瘋話連篇,可翠蓮拿不准他當真這麼想,還是在逗她開心。

  「要是女孩自己不同意呢?」翠蓮問道。

  「照樣殺掉。」張季元毫不猶豫地說。

  「假如……假如有三個男的,都看上了同一個姑娘,你說該怎麼辦?」

  「很簡單,由抽籤來決定。」張季元笑嘻嘻地說。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看來他打算離開了,「在未來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誰成親就和誰成親。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親妹妹結婚。」

  「照你這麼說,整個普濟還不要變成一個大妓院啦?」

  「大致差不多。」張季元道,「只有一點不同,任何人都無需付錢。」

  「大舅可真會說笑話,要真的那樣,你們男人倒樂得快活。」翠蓮挖苦道。

  「你們不也一樣?」

  張季元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氣。最後,他轉過身去,捋了捋頭髮,走了。

  「放屁。」張季元走後,翠蓮啐了一口,罵道,「這小鬍子,成天沒有一句正經話,閑得發慌,就拿我們來開心。」

  翠蓮在灶下替秀米洗頭。

  豆沫是早上從豆腐店討來的,這會兒已經有點餿了。秀米說,用這豆沫洗頭,就是不如枸杞葉煞癢,黏糊糊的,一股發黴的豆渣味。翠蓮說:「這會兒我到哪裡去替你弄枸杞葉去。」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院外人語喧響,步履雜遝,弄堂裡,水塘邊,樹林裡到處都有人猛跑。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嗡嗡的,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又一圈圈地散開。村子裡的狗全都在叫。

  「不好!好像出什麼事了。」

  翠蓮說了一句,丟開秀米,到窗前往外窺探。

  秀米的頭髮濕漉漉的。她聽得見頭髮往盆內滴水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喜鵲跑到廚房門口,把頭伸進來,喘著氣說,出事啦!

  翠蓮問她出什麼事了,喜鵲就說,死人啦!翠蓮又問她誰死了,喜鵲這才道:「是孫姑娘,孫姑娘死了。」

  「她今天下午還來借篩子,有說有笑的,怎麼突然死了呢?」翠蓮道,說完甩了甩手上的水,跟著喜鵲跑出去了。

  院子裡忽然變得一片沉寂。秀米的頭上都是豆泡泡,這些泡泡落在盆裡,在水面上浮動著,隨後噗的一聲就碎裂了。她閉著眼睛,伸手在灶臺上摸索著水瓢,她想從水缸裡舀點水,把頭澆一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正朝廚房走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外面出什麼事了?」張季元扶著門框,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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