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一


  該死!果然是他!她不敢回過頭去看他,嘴裡支支吾吾地道:「聽說,聽說是孫姑娘死了……」

  張季元輕輕地噢了一聲,似乎對這事沒什麼興趣。他仍然站在那兒。

  走開,走開,快走開!秀米在心裡催促他趕緊離開。可張季元不僅沒有走開,相反,他跨進門檻,走到廚房裡來了。

  「你在洗頭嗎?」張季元明知故問。

  秀米心裡有氣,嘴上還是嗯了一聲,趕緊抓過水瓢,從水缸舀了水,澆在頭上,胡亂地搓了搓。水一直流到了脖子裡,涼涼的。

  「要我幫忙嗎?」

  「不不,不用。」秀米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跳得更厲害了。她還是第一次跟他說話。

  「你不要加點熱水嗎?」張季元再次問道。他的聲音又幹又澀。

  秀米沒再理會他。她知道張季元就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站著,因為她看見了他腳上穿的圓口布鞋和白色的襪子。該死!他竟然在看我洗頭!真是可惡!他幹嗎要待在這裡呢?

  秀米洗完了頭,正想找個東西來擦一擦,那張季元就把毛巾遞過來了。秀米沒有去接。她看見灶上有一塊圍腰,也顧不上油膩,抓過來胡亂擦了擦,然後把頭髮攏了攏,在頭頂兜住。她仍然背對著他,似乎在等著他離開。

  終於,張季元嘿嘿地訕笑了兩聲,丟下手裡的毛巾,搖搖頭,走了。

  秀米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她看見他那瘦長的影子掠過天井的牆壁,在廊下晃了晃,然後,消失了。她站在灶邊,將頭發抖開,讓南風吹著它,臉上依然火辣辣的。水缸中倒映著一彎新月,隨著水紋微微顫動。

  母親是和翠蓮她們一塊回來的。她說她們在孟婆婆家坐下,剛打了一圈牌,就聽得孫姑娘那邊出事了,「寶琛那個死不要臉的,當著那麼多人竟然就哭出聲來了。」

  秀米問她,孫姑娘是怎麼死的?母親也不正經回答她,只是說,反正死了就是了。秀米又去問喜鵲,喜鵲見母親不肯說,她也就支支吾吾,只是不住地感歎道,慘,慘,真慘。最後,翠蓮把她拽到自己屋裡,悄悄地對她說:「往後咱們都得小心點,普濟一帶出了壞人了。」

  「她不是下午還來借篩子嗎?」秀米說,「怎麼說死就死了?」

  翠蓮歎息道:「她來借篩子,是為了去地裡收菜籽,要是不去收菜籽,就不會死了。」

  翠蓮說,孫姑娘在村後自家田地收菜籽,到了上燈時分還未見回轉,寶琛去找她的時候,正碰上她父親提著馬燈去找人。兩人結伴兒到了地頭,就看見了她的屍首,衣服被人剝光了,嘴巴裡塞進了青草,她就是想喊人,也張不開嘴呀。他們給她塞了太多的草,一直塞到喉嚨口,寶琛給她摳了半天,也沒摳乾淨,她的身上也沒有刀傷,手上反綁著繩子。一隻腳上還穿著鞋子,一隻腳光著,身體早已涼了,鼻子裡也沒了氣。兩條腿在地上踢了個坑兒。大腿上全是血。唐六師郎中來給她驗了屍,也沒找著刀傷。孟婆婆說,這事兒可不像是本村人幹的,這孩子平常就在村子裡招蜂引蝶,還有她爹給她看門兒,大凡一個人想上她的身,給她幾吊小錢就行了,不給錢也可以賒帳。他們犯不著這樣幹。在那兒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名叫大金牙的,是普濟肉店的屠夫,人有點兒傻,聽見孟婆婆這麼說,就愣頭愣腦地接話道:「那可說不準。」

  孟婆婆嗔道:「那除非是你幹的。」

  那大金牙就嘿嘿地傻笑著說:「沒准還真是我幹的呢……」話沒說完,大金牙的瞎眼老娘順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說:「人家死了人,你倒還在這兒說笑!」

  「這事沒準兒真是大金牙幹的呢?」秀米問。

  「說笑罷了,你還拿它當真。」翠蓮道。

  秀米又問寶琛怎麼還不回來,翠蓮說:「他在那兒幫著老孫頭搭涼棚呢。這些年,歪頭在孫姑娘身上可沒少花錢。這粉子一死,他哭得像淚人一般。」秀米又問她幹嗎搭涼棚,翠蓮說:「照普濟這兒的規矩,這人死在外頭不能進屋,只能在外面搭個棚兒擱屍首。這天又熱,少不得要連夜找木匠來打棺材。夠寶琛那死狗忙活一陣子的。只是可憐了那粉蝶了,死都死了,光著身子讓人擺弄來擺弄去。那老孫頭,人都快急瘋了,只說女兒還未出嫁,不叫男人看見她屍首,攔了這個又去攔那個,又如何攔得住,只得坐在塘邊哭。」

  秀米還記得父親出走那天去過的那個池塘。四周開滿了白色的金銀花,像簾子一樣垂掛在水面上。她還記得下午孫姑娘來借篩子時,遭翠蓮搶白時那怯怯的笑。

  「咱們往後都得小心點,聽說江南的長洲出了土匪,前些天剛綁走了兩個小孩。」翠蓮說。

  7

  在孫姑娘的葬禮上,秀米走在最後一個。孟婆婆提著一隻籃子,裡面裝著黃色的絹花,參加葬禮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籃子裡的花朵剛好發完。孟婆婆就笑道:

  「這麼巧!就差你這一朵。」

  秀米又看見了在江堤一側遠遠行進的一隊朝廷官兵。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當他們越過一個個土坡時,蜿蜒浮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遊動的黑花蛇。可她聽不到馬蹄聲。

  秀米左顧右盼,就是看不見翠蓮和喜鵲的影子。孫姑娘的棺木像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白皮松板,上面覆蓋著錦緞被面。她能看見和尚扛著幡花,鐃鈸鼓樂,吹吹打打,可是卻聽不見什麼聲響。

  奇怪!我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

  送葬的隊伍在村外的棉花地裡穿行,一路往東。剛剛出了村口,天空中烏雲翻滾,樹木搖晃,突然下起雨來。雨點落在厚厚的塵土裡寂然無聲。落在河道中,開出一河的碎玉小花。雨越下越大,她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奇怪!這麼大的雨,怎麼聽不到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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