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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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回過頭去,朝池塘對面望瞭望,她看見那釣魚的帽檐壓得很低,貓著腰,隔著蘆叢,仍朝這邊張望。在亮晃晃的光線下,秀米能看見他的背駝得很厲害。 那夥計又上上下下把他們打量了半天,這才低聲說道:「你們跟我來。」 原來,門裡是一條狹長的夾道,兩邊的垛牆很高,陽光照不進來,陰森森的,似乎一眼望不到頭。到了很裡面,另有一道院門,這才是薛舉人的住處。難怪剛才敲了半天的門,裡面的人聽不見。 進了院子,秀米看見槐樹下系著兩匹馬,一匹是紅色的,另一匹是白的,都在那兒擺著尾巴,空氣中有一股清新的馬糞味兒。薛舉人家一定是來了許多客人,她聽見了嘈雜的說話聲,似乎還有人為什麼事而爭吵。穿過天井和前院的廳房,後面又是一個大院子,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一處涼亭,亭子裡擠了一堆人。穿長衫的夥計在廊下站住了,對他們說:「你們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叫薛舉人來與你們說話。」 這夥計是個男人,可說起話來卻像個女人似的,嚶聲嚶氣的。 秀米見夥計走了,這才問譚四,「你剛才為何失聲大叫?把我嚇得魂都丟了。」譚四說:「我正拿眼睛朝裡面瞧,沒想到裡面的那鬼東西也貼住門,拿眼睛往外瞧,兩個人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你說讓人害怕不害怕?」 「怎麼會是他?!」秀米嘴裡喃喃說道,突然目光躲躲閃閃,神色陡變。 「你說誰?」譚四一臉恍惚地看著秀米。她的臉色先是發青,轉而又發白,縮著脖子,嘴裡的牙齒咯咯打架,也不說話,只顧用手來拽他的衣裳。譚四往遠處一看,原來,亭子那邊有三個人正朝他們走來。 從亭子裡走來三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剛才那位夥計,中間的那人身材魁梧,眉角有一顆大烏痣,想必他就是薛舉人了。而走在最後的那個人,手裡托著一隻茶杯的,正是張季元。 三個人走到他們跟前,薛舉人朗聲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秀米愣了一下,從懷裡抖抖索索地摸出老師的信來,也不敢抬頭,遞給譚四,譚四又遞與薛舉人。 薛舉人接過信看了看,似乎有點不高興,說了一聲:「又是這個丁樹則。」就拆開信湊到太陽下看了起來。 張季元走到秀米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嘴裡輕聲說道:「我來這裡看朋友,沒想到這麼巧,遇上了你們。」 她的心突突亂跳,只覺得半個肩膀都是麻酥酥的。秀米不敢抬頭看他,只是在心裡暗暗罵道:拿開!快把你那該死的手拿開!她想稍稍挪動一下身體,可她的腳就是不聽使喚。她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張季元終於把那只手挪開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煙味兒。他在喝茶,茶杯和杯托相碰,叮噹有聲。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張季元笑了笑,把臉湊到她耳邊說:「看你嚇得什麼似的,別怕,我與薛兄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們談點兒事。」 秀米不理他。他嘴裡的熱氣熏得她的耳朵直癢癢。她遠遠地看見,涼亭那邊有幾個人倚柱而立,正小聲地說著什麼。涼亭旁的一株梨樹,不知為何,斷為兩截。 薛舉人看完信後,笑道:「丁樹則這條老狗,成天纏著我。」 「是不是讓你想法在京城替他補個閑差?」張季元說。 「一點不錯。他口口聲聲說與家父是八拜之交,可我在京時與家父說起,他老人家卻說從來就不認得這個人。」薛舉人說,「又寫來這許多詩文,哼!狗屁不通。」 「他哪裡知道,今天補了典史,明天人頭落地。他倒挺會湊熱鬧。」張季元笑道。 薛舉人道:「倒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犯得著嗎?」 隨後,薛舉人對譚四說:「你回去告訴丁先生,就說信已收到,薛某改日專程登門拜答。」說完,拿眼睛瞅了瞅秀米,又看了看張季元,「既是你家表妹,不妨請他們稍作盤桓,吃了飯再走。」 秀米一聽,也不接話,只是拼命搖頭。 張季元道:「表妹平時很少出門,今天冷不防在這裡撞見了我,吃了驚嚇,不如讓他們先回吧。」 「也好。」 依然是那個夥計送他倆出門。剛剛走到天井裡,猛聽得後面兩人哄然而笑。她不知道表哥和薛舉人為何大笑,但她聽得出那笑聲沒一點正經。只恨得牙根酸酸的。那譚四一路問長問短:你表哥從哪裡來?怎麼在普濟從來沒有見著過?怎麼會在這裡碰見?既是你表哥,為何嚇成那樣?秀米只顧低頭走路,不一會兒就出了陰冷的夾道,來到外面的大太陽下。那夥計說了聲「恕不遠送」,就把院門關了。 院外沒有一個人。池塘對面的那個釣魚的老頭這會兒也已不見了。譚四道:「這人死了,為什麼要把屍首葬到塘中央去?」秀米知道譚四說的是池塘中間的那個墳包,不過這會兒秀米對它不感興趣。她推了推小黃毛譚四的胳膊,朝池塘對面指了指:「你剛才看見有一個人在那釣魚嗎?」 黃毛說他不曾看見。 「他剛才還在那釣魚的,怎麼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大概是回家吃飯去了唄。人家釣魚,關你什麼事?」 繞過池塘,他們走到剛才那人釣魚的地方。稀疏的葦叢中,秀米看見一根釣竿橫臥在水上,被風吹得擺來擺去。她就過去,把釣竿拿起來看。原來只是一根竹竿而已。上面既沒有絲線,也沒有漁鉤。 奇怪! 黃毛只在那兒催她快走,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朝普濟走去。秀米覺得自己就像是做夢似的。張季元從哪裡來?他到普濟來究竟想做什麼?薛舉人又是什麼人?還有池塘邊的那個戴氊帽的老頭,她明明看見他在那兒釣魚,為何釣竿上既沒有浮標,也沒有線鉤? 她隱約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沒有邊際。一路上他們不曾碰到一個人。秀米覺得天又高又遠,眼前的小渠、溝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陽光都變得虛幻起來。 到了村中,秀米就讓黃毛去丁先生那裡回話,自己一個人往家中走去。她看見翠蓮正在塘邊洗帳子,就朝她走過去,沒來由地問了一句:「大嘴,你說……夏莊到底有沒有個薛舉人?」 「你是說薛祖彥哪,怎麼沒有?他爹不是在京城裡做大官的嗎?」翠蓮道。 秀米噢了一聲,就逕自上樓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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