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尹菊花瞥了女兒一眼,扭臉對賀達含笑道:「給你!」跟著就從衣袋裡掏出一小包沉重的東西放在桌上,「鑰匙在,房子不在?你看吧,一共七把!」

  「鑰匙?怎麼跑到你手裡來的?」賀達說。他本知這是怎麼回事,驚奇之極。

  「怎麼?我偷的嗎?是你們的秘書謝靈送來的。」尹菊花說。

  「他怎麼送到家裡來的?」

  「送到家裡正好!總共八把,給你七把,我留一把給弟弟結婚用了!」尹菊花怕他不同意,口氣變硬,先壓他一下。

  「不行!」他大叫一聲。

  這一聲不僅嚇了尹菊花一跳,也嚇他自己一跳。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過這種口氣、這麼大的音量對妻子說話。

  「你幹嘛這麼厲害!」尹菊花把筷子「啪」地往碟子碗兒中間一扔,撕破臉,習慣地露出本色,「這麼多年,你為家裡貢獻過什麼?連家裡刷漿、買煤氣、打家具都是弟弟幫著幹。沒有弟弟幫忙,你還坐得上沙發?今兒給我弟弟一間房算什麼!你吼什麼?你懂人情嗎?」

  「為了這八間房,現在上上下下都亂了會,謝謝你們,就別往裡邊摻和了!」他不覺用了懇求的口氣。

  「那是你願意。廠裡的事你管幹嘛?人家小謝說了,你放著清福不享,專往爛泥塘子裡越。告訴你,今兒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反正鑰匙在我這兒呢!」

  他聽到這話,腦袋烘熱,積滿胸中而推不開的種種壓力一下子都發生作用。「不給!」他又大叫一聲,這一聲比剛才那聲還大,喊得他額前的頭髮都揚起來。隨著這聲喊叫,他抬起手剛要拍桌子,但在尹菊花怒目逼視下,手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停頓一下,最後還是有力地「啪」地拍在桌子上。誰知這破天荒的一下反而使他威風起來,他就著這勁兒,手一伸,大聲叫道:「拿鑰匙來!」

  這好比象晴天霹靂,使尹菊花驚呆了。羔羊般的丈夫今兒怎麼變成老虎?從沒見他這麼大膽量,也沒見過他這麼威風過。一時壓不住他,尹菊花就大哭大鬧起來。可是無論她怎麼哭鬧,賀達也不肯把房子給內弟。挺好的一頓酒飯吃不成了,尹綠竹什麼話也沒說,穿上外衣就走了,顯然是賭氣走的。尹菊花鬧不出結果,居然也束手無策了。原來,她厲害,只不過這兩下子,只不過是一種習慣而已。她怔了半天,只得使出最後一手殺手銅。她忽從衣袋裡又掏出一把黃銅鑰匙,往桌上一拍,說:

  「鑰匙在這兒,你看著辦吧!你要把事情做絕了,咱就從此思斷義絕!」,

  說完,她抱起小女兒走進臥室,跟著把臥室的門摔上。

  外間屋只剩下賀達一人。本來他腦袋裡充滿亂糟糟的矛盾,不知為什麼,這一間竟象真空的一樣,空空的什麼想法也沒有了。當他的目光一碰到這些鑰匙時,腦筋就轉動起來。他想,這謝靈為什麼偏偏自己不在家時送來鑰匙呢?明擺著是收買自己老婆來的。他忽又想到,白天在工藝品廠院內那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罵的肯定就是他。原來關廠長他們串通謝靈搞這套,再把消息張揚出來,硬把他拉下水。看來,「賀達也要占房」的謠言已經在工藝品廠傳遍。這一手真夠毒辣,「釜底抽薪」!又是三十六計中的一計。這些天,這些人,用了多少計?如果這些計謀都化做有招有式的拳腳,少林武僧也得抵擋一陣呢!這些人這麼善於相互鬥智,怪不得在正事上腦筋就不夠用了!自己這身邊的謝靈真不愧人稱「超級蜘蛛」,居然神不知鬼不覺把蛛絲一直拉到他家裡來。童話中那小勇士也沒見過這麼大、本領這麼高超的蜘蛛吧!還是人更有本事!

  他盯著這些在燈光下煌煌閃爍的鑰匙。好沉重的鑰匙!每一把裡都有風險,計謀,圈套,糾纏絞結的人事,一起壓在他身上……他感到腦袋沉甸甸,渾身疲憊不堪,力不能支。他口手去摸半導體無線電的開關,想聽聽音樂,洗一洗腦子。他有個習慣,腦子一累就想聽音樂。音樂能給他腦子換一個境界。他稱音樂是「洗腦子」。

  扭開無線電的開關,立刻有支熟悉的琵琶曲流瀉出來。充盈滿室,也充盈整個腦袋裡。劉德海演奏的吧!也只有劉德海才有那十根絕妙神奇、魔術般的手指。清勁的琴音象泉水,每個清晰優美的音都象一滴亮閃閃的水珠兒,從耳朵鑽進腦袋裡,滴溜溜亂轉。跟著這流水一樣的琴音快速疾旋,攪成漩渦,忽又分散開,忽又聚攏而來,宛如四面來風,八方勁吹,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在這黑糊糊的迅風裡,仿佛潛藏著兵勇,刀劍相遇,絆索交錯,危險四伏。擺也擺不開,脫也脫不出。他卻有種異樣的舒適感,好象在這琴聲裡找到了知音。這知音是誰?劉德海?噢,他明白了,這支曲子是劉德海拿手的《十面埋伏》,這曲子表達的情景,正與他此時此刻的處境相合。可是這琴音,如此遒勁,如此昂奮,如此動情,決不是給他助威,而是對他的挑戰。聲聲加緊,在他心中激起一股潛在的搏鬥欲。他豁然明白,這些天雖然他竭力抵擋各種襲擊,但他始終是「兵來將擋,水來上掩」,處於被動,而且思慮不周,事事出於意外。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總是把生活想得過於簡單,看來這弱點仍然存在他身上。這使他忽然想起《聊齋》中《陸判》裡那兩句話;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生活要求他這樣。

  悟到這道理,任它四面來風,八面來衡,十面埋伏,他全不在乎了。他眼睛盯著尹菊花關緊的門,忽然站起身,果斷地把桌上的八把鑰匙一收,「嘩啦」裝進上衣的口袋裡。

  十二 這裡才是開始

  今天,天陰得好厲害。雖然早春天氣,不是北方降雨時節,可是老天爺滿面陰沉,還真叫人擔心,好象要突然大變天氣,來一陣雷電冰雹,換個樣子給人們見識見識。

  下午兩點半,工藝品廠來上班的職工幹部總共四百三十六人,一個不剩,全都到食堂開大會。連大門都倒鎖上,傳達室的老龔頭也參加了。食堂的桌子板凳都靠邊放,中間騰出的空地上,人們用磚頭、報紙、包裝箱、拆掉的木條、漿印用廢的紙版,墊到屁股下面坐著,地小人多,仍舊擠不開,就有些人擁在門外邊。這次開會不用人請,更不用萬保華繃著臉到各個車間班組搜查一遍,把那些溜號逃會的轟到會場上去,人們都自願來了。因為,據說公司黨委上午開了半天會,決定了房屋分配方案,由那個姓賀的秀才書記來宣佈。

  賀達已經到了,還帶來一個高個兒的姑娘和一個腰板挺直的中年男人。廠裡有人認得,兩個都是公司幹部,也是黨委委員。女的叫顧紅,男的是公司辦公室主任鄔志剛。

  關廠長、王魁、萬保華等人都坐在前邊一排,而沒有象往常那樣面對工人們,似乎怕工人們看見他們的臉,招來閒話。

  矬子位海量剛走進來,立刻有人拿他開玩笑。他走過邢元身邊,被邢元一把拉住。邢元坐著就把嘴巴湊在矬子的耳朵邊,說了一句什麼。伍海量對邢元說:「甭你告我,我知道沒我的份兒:」臉上卻顯得不大高興。

  蘭燕一扯邢元的胳膊就說:

  「你別拿人家武大郎開嘛心!哎,一會兒你可別再叫這姓賀的唬住了。只要他留著一間不分,必是留給他自己的。咱就把會場給他鬧翻了。叫他進得來,出不去!」

  這幾句話,引起周圍一些人的好奇,紛紛探問究竟。這一些人就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靠牆根的方桌上坐著一群小夥子,大都是電工、管工、保全工、鍋爐工和倉庫的搬運工。這是廠裡最不好惹的一夥。當下都抽著煙,嘴裡嚼著零食,嘻嘻哈哈地說笑。他們不象坐在會場中央那些女工,由於老實規矩又好奇,豎著耳朵閉著嘴,氣氛也顯得寧靜。可是不管怎樣,人們都等待著謎底揭開。有經驗的人估計,在這種場合,只要公佈的謎底有一點擺不平,就要惹起一場亂子。這八間房子打破土下磚那天開始,廠裡頭頭兒就沒一個敢在大廳廣眾提這件事。直到關廠長他們搬進去又搬出來。始終悶在罐裡。現在矛盾更複雜,解決就更難,除非這秀才書記敢把廠裡幾位大人物甩在一邊。怎麼可能,不是說他也在打這幾間房子的主意嗎?再說,現在所有有關人事的方案都是平衡方案。搞平衡就擺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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